三生三世小桃源(上) 第7頁

與他並無任何交集,僅靜靜看著听著。

看他仗著藝高人膽大,幾次助三法司破案逮凶徒。

看他接下皇帝不由分說塞給他的「燙手山芋」,臨陣點兵,率領一支五千人的勁旅趕往南邊增援,成功打下關鍵一役,將南雍的侵犯阻于邊界大河以南。

看他最終接下皇城大司馬一職,錦京九門盡在他掌控中。

她也听著,听那些說唱絕佳、舌粲蓮花的說書客們編寫出一折折段子,述說著他的功績和逸事,她知曉很多事是故意夸大,故意說得高潮迭起,惹得人一顆心都快從喉中跳出,但她卻也如其他百姓那樣,听得津津有味。

一切甚好,她改變了上一世的命運,即使大齡未嫁,日子仍過得有滋有味,只是時不時腦中會有一個念頭浮現,想著,如若她能在宋觀塵被水寇劫走之前就「醒來」,那樣不知有多好。

她一定會想方設法提點他,說不定能保住他的臉,不受火舌毀顏。

除了這一點令她深深惋惜外,其余真的都很好很好。

而她一直以為宋觀塵會春風得意一輩子,她亦樂見那樣的結果,卻再次見識到世事有多麼難以預料!

「罪臣寧安侯宋觀塵,多年來掌皇城軍務,仗權私養死士,行暗中刺殺之務,正霖二十八年更親率死士暗殺瑞王,時值瑞王為國出使北陵,國使被殺,險釀兩國之禍,如此膽大包天,藐視皇恩國法,喪心病狂,無絲毫悔過之心——

「朕初登基,本應大赦天下,然此亂臣賊子不懲不能安民心,今當車裂于西市口,曝尸不殮,以正視听。」

皇家告示一出,滿城騷動。

蘇練緹亦是多方打听才勉強拼湊出一個輪廓。

正霖二十八年與宋觀塵邂逅在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想來那時他現身北地,實是為了刺殺出使北陵的瑞王。

瑞王是正霖帝唯一的一母同胞手足,他與正霖帝這位「皇帝哥哥」相處起來一向融洽,在皇帝面前他插科打諢、說唱逗笑,什麼事都能鬧,雖是個閑散王爺,在正霖帝面前說話卻十分管用。

宋觀塵不僅殺瑞王一人,更將當時隨行出使的瑞王世子一並了結,但他做得不夠絕,不知是有意抑或失誤,竟讓一名十二歲的少年小僕給逃了。

只是宋觀塵為何要殺瑞王父子?

她不禁回想起上一世在騰雲客棧,孩子偎在他懷里,天真問他——

……有人用火燒你,那人實在太壞太壞,是大壞蛋,你有沒有打回去?

她記得他笑笑作答——

正打算狠狠打回去,不會讓他們跑掉的。

她隱約推敲出什麼,但不敢斷定。

只覺得瑞王府的人如果是他心中之惡,依他行事作風,除惡務盡才是最安全的,就像上一世他面不改色命人除掉卓家派來的那些人那樣,怎會輕易讓一名少年小僕逃掉?

而那名十二歲的小僕真成了他的破口,是他暗殺瑞王父子強而有力的人證。

有人會說,新皇登基,他好歹也算東黎國舅爺,先帝在位時更屢建奇功,就算真是殺掉瑞王父子的罪魁禍首,總得听听他的辯解再行定奪。

可惜的是,咱們這位十六歲登基的新皇進熙帝雖名為宋皇後的嫡子,實際上卻非宋皇後親生。

宋恆貞伴君多年一直無所出,人說母憑子貴,這一點用在她身上倒是不通。

當初正霖帝之所以讓她晉升填補後位,原因之一很可能正是因為她的無所出。

皇後沒有親生嫡子,宋氏的外戚勢力便相對減弱一些,即便宋恆貞後來分別從品級甚低以及難產故去的兩名嬪妃那兒抱養了一雙兒女,但畢竟不是從她肚子里爬出來的,因此進熙帝對于勢力龐大的宋家,大抵沒什麼感情,甚至想除之而後快都有可能。

出了這樣的事,宋氏一門大受牽連,但為人子的進熙帝顧及所謂的「以孝治國之道」,最終仍不忍讓宋恆貞這位「母後」過于傷心,所以宋氏僅宋觀塵一人被判大闢之刑,宋定濤則被拔官奪爵,皇家賜與下來的幾處宅第以及金銀珠寶盡數上繳,算是被用較「溫和」的手段抄家了一番。

午時三刻,西市口。

進熙帝口中的「亂臣賊子」遭斬首後,雙手雙腿亦遭肢解。

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獲死刑無法求取全尸,此為大不孝、大悲哀,實是對受刑罪人最大的懲處,更遑論還得曝尸、無旨不得收殮,若為其至親之人豈有不痛徹心扉之理!

而稍稍值得慶幸的是,此時正值秋後,風里帶著濃濃霜寒,初冬將臨未臨,第一場小雪欲落而未落,遭車裂成六塊的尸體即使棄在地上曝曬,應也不會太快就腐爛發臭。

入夜,白日里趕著來觀看行刑以及擺攤營生的小老百姓們早已盡散,喧囂吵嚷的西市口終也乖乖靜下,像只懼生又怕冷的鵪鶉,蜷伏在黑夜中,靜得沒半分聲響。

驀然間,更夫打響梆子,高嚷著——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那報時的敲節聲兼提點的嚷嚷,令今晚負責守那六塊尸塊的老衙役頓時瞠開困乏渾濁的雙目,努力挺直身板。

「嘖嘖,這車裂之刑可不是砍掉腦袋瓜便罷,斬首還得斷四肢,血都流干,人都死透,卻還得守著不放,欸,這差事……當真苦了老哥哥您啊。」

……人都死透了嗎?

當真?

如若死透,怎地一股冷笑直在內心漫開,嘲弄那不該有的一時心軟?

那一夜殺盡瑞王父子及其一票護衛,獨獨放過遭主子狎玩的少年小僕,大錯啊大錯……

老衙役粗嗄聲音透著疑惑。「你這小伙子……咱沒見過啊,老馬呢?今夜怎不見他出來?」

年輕漢子笑道︰「咱家馬大叔有朋自遠方來,不小心喝高了,正在家里頭醉得呼呼大睡,我曾隨他打更巡夜過,所以今晚就出來撐撐場面。」小伙子十分殷勤,從懷里掏出東西遞上。「咱嬸子說,遇上您這位老哥哥要曉得孝敬,這袋煙絲是好貨哩,您要不嘗嘗?提提神啊!」

老衙役的兩眼在夜里發亮。「嘗嘗!嘗嘗!」

不一會兒,鼻中彌漫旱煙微辣的氣味,吞雲吐霧生出白煙團團。

年輕漢子突然一個驚跳,把抽煙抽得正舒爽的老衙役嚇了老大一跳。

「怎麼啦?」有些沒好氣。

年輕漢子下巴努了努地上那顆頭顱,微顫聲道︰「沒……沒事,只是剛剛像對上眼了,瞅著咱倆似的,定然是咱眼花又多心啊,沒事沒事……」

老衙役原不覺如何,被他一說,頸後都有些涼,不禁低聲罵,「小伙子生得高高壯壯,膽子卻跟耗子一般,像話嗎?」兩眼下意識往那頭顱瞥了去,暗暗吞咽唾沫,嗓子壓得更低——

「都讓你孝敬這一袋好貨了,有些事不教教你說不過去,走,到前頭轉角那兒,咱們邊抽邊聊,反正都死成這般了,咱就不信他還能遁走。」

于是老衙役兩腳開開蹲在牆角邊,花了兩刻鐘頗享受地抽完一桿子旱煙,跟人說了不少話。

那年輕漢子听了甚多寶貴經驗談之後,滿懷感謝樂呵呵地離開,他走得並不急,卻像眨眼間便沒入暗處,不見蹤跡。

衙役揉揉有些昏花的老眼,拖著慢騰騰的腳步回到原本留守之處……瞬間寒毛豎立,兩腿陡軟!

地上,空無一物!

不見軀干,不見四肢,連腦袋瓜也不見,什麼都消失不見!

都死成那般,死得那樣透,竟、竟當真遁走了?

「依我看,那名老衙役包準不會讓自個兒有事,不聊不知道,一聊嚇咱一大跳,老衙役懂得的事可多了去,就幾塊尸塊不見罷了,難不倒他啦,看是要連夜尋幾塊木頭假扮,又或者弄來幾塊豬肉豬蹄裝一下,怎樣都能蒙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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