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小桃源(下) 第1頁

第九章  已許久未夢(1)

卓大公子生得一副好皮相,清俊斯文,謙謙儒雅。

宋觀塵知道自己亦生得一副好皮相,真要裝,他也能扮斯文、裝儒雅,但卓大公子的「俊」與他的「俊」大有不同。

他五官生得過于細致,唇紅齒白,一雙眼尾微挑的桃花眼尤其不好,若非習武多年又擔任武職,從骨子里透出的冷硬剽悍壓過一切陰柔,才令他外表的俊美不帶女氣。

卓溪然的容貌、身形以及氣質,完完全全就是書香傳世的大家中培育出來的子弟該有的模樣,眉清目秀,文質彬彬,一襲闊袖寬袍甚是飄逸,才子佳人的話本中,他必然是那唯一男主角。

今日卓溪然認出寧安侯府的馬車前來致歉時,他並未下車,僅撩開一小道簾縫將人打量淡淡問——

「可需本侯相助?」

「馬車再過片刻即能修好,多謝侯爺好意,只是擋了侯爺去路,著實有愧。」卓大公子拱手又行一禮。

他低應一聲,將簾放落,隨即命自家車夫繞路而行。

「多謝侯爺。」馬車外響起清朗謝聲。

之後一路將人回到「幻臻坊」,與他相對而坐的姑娘半聲不吭。

……那一世負了你母女倆的,是錦京卓家里的哪一位?

……我慶幸自己已然清醒,不願再去回想,侯爺且放過民女吧。

如今是她自個兒露餡,才听到那人聲音,整個人便不對了,這般異狀,他又豈會察覺不出?

包教人著惱的是,她應也知曉他看出來了,卻只字不提,莫非真想這樣朦混過去?他與她,是這世上彼此知根知底的唯一伙伴不是嗎?

她的沉默不語令他非常、非常的不痛快!

不能只有他一個人不痛快,不拖她下水,繃在胸中的這口惡氣沒法子解!

于是夏風夜爽的深晚,鬼魅般的高大黑影熟門熟路地再闖姑娘家的絲芝小院。

習慣使然,讓他再不痛快都曉得要月兌鞋再入內。

他足下無聲,穿過寬敞外間直直進到紗簾後的內寢,銀白月光從輕敞的窗子灑進屋內,再穿透輕紗床幃落在榻上那女子身上。

仗著目力絕佳,即便四周光源僅依賴那一抹高懸天際的淡淡皎色,他仍可辨清紗幃內的她早將薄被踢到邊角,僅著單衣絲褲的她面向外邊側臥,兩腿間夾著一顆胖枕,懷里更抱著一團,微微蜷縮的睡姿如稚兒深眠那樣安詳,安詳到……讓他內心滿滿的不痛快都不忍泄出。

靶覺胸臆間有什麼被化解開來,佇足在姑娘家的床榻良久,他動也不能動。

等到能動時,他任自己挨著榻邊緩緩坐下,就坐在木質地板上,一直望著她,坐著坐著,忽覺睡意襲來。

是該睡了。

來到這個他內心所屬的「小桃源」總能讓自己好眠。

于是高大昂藏的男人忘卻怒意、忘卻今晚夜闖的初衷,他只想好生眠上一覺,畢竟瞌睡蟲兒在不知不覺間已爬滿全身。

昏昏欲睡間,他在姑娘家的床榻邊就地躺平,神識墜進夢鄉前,最後一眼看到的是滿滿又朦朧的明月光。

床前的……明月光……

宋觀塵知道自己入了夢境。

他在作夢,但醒不過來。

嘿,你年十二,本世子長你一歲,咱倆年紀相仿呢,錦京百姓訧愛拿你我相較,都說本說本世子生得夠好看了,但宋家大郎生得更加好看。

听听,話說成這般,哪能不惱人?

少年聲音略帶沙嗄,夾雜在話中的笑聲偏尖銳,對方離自己很近很近,不是正在作夢的這一個自己,而是夢中那個遭下藥的十二歲小少年。

宋觀塵,醒來!

沒有用。

他被困在原處,知道是夢,卻進退不得。

夢中,他變成旁觀者,一層透明水鏡將他阻擋在外,他無法沖破水鏡去阻止一切,亦無法將神識拔離,只是看著,被迫看著……

華屋中,取暖用的麒麟浮雕紅銅爐上架著鐵板,底下滿滿精炭燃出的紅火燒得整塊鐵板直冒白煙,不小心落下幾滴茶水,鐵板面上立時「滋、滋——」激烈作響,眨眼將水蒸騰得不見痕跡。

爹,您要玩夠了,該讓我也玩玩吧?

呵呵呵,我就想瞧瞧,沒了半張臉,宋家大郎還能好看到哪兒去?

惡意的笑語幾是貼著十二歲少年的耳朵蕩開,隨即他的長發被拽住,拖行,半張臉被人往鐵紅的鐵板上重重壓落。

滋!滋滋——滋滋——哈哈哈,有烤肉味兒,香啊!宋家大郎的烤肉香,哈哈哈——

身為旁觀者的他不該感到疼痛,這畢竟是夢,不可能會疼。

但,那屬于上一世記憶的痛苦燒灼從神識底層冒出,先是從裂縫滲出,然後是泉涌,跟著似暴雨狂浪,兜頭罩臉打得他難以自持。痛……很痛很痛!

半昏迷中仍頑強抵抗,使盡所有力氣勉強將左臉抬起一點點,沒讓眼珠也一並燒壞。那些痛,喊也喊不出,以為靠著剽悍意志全數壓制了,卻是這般毫無預警破土而出,惡感化作毒藤爬滿全身,他不能束手就擒,也絕不會乖乖受縛……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若墜深淵,也要對方賠命……

「侯爺……侯爺醒醒啊……宋觀塵你給我醒醒!」女子氣音驚急,「再不醒我、我打人了!」其實早就左右輕扇了他面頰好幾下。

蘇練緹夜里睡得正香,直到內寢某處傳來陣陣唔唔嗯嗯的怪響,那聲音低沉痛苦,像似猛獸被逼至絕境、即使傷痕累累仍張牙舞爪狺狺咆叫。

她驀然驚醒,一撩開床幃再度吃驚!

男人何時來的?

懊不會半夜特意要來試那套新衣吧?

他沒喚醒她,還睡在她內寢間的地板上算什麼?

結果腦袋瓜里一個個冒出的疑問全丟置腦後,因為她發現,他夢魘了!

他眉心成巒,緊緊糾結,齒關咬得好緊,下顎繃得硬邦邦,身軀和四肢好像遭某物困鎖,他胸口起伏用力,氣息過分短促,感覺都有些出氣多、入氣少了。

不敢鬧得太響,但又喚不醒人,她當機立斷跨坐在他腰上,左右開弓輕賞他好幾下巴掌。

「宋觀塵!」記起之前他頭一回夜闖,睡到日上三竿難喚醒,她最後出招好像是掐他兩耳,那就再試一次。

她抓他耳朵使勁兒掐。「你醒醒……啊!呃……宋、宋觀……呃呃……」

一陣天旋地轉,她連口氣都沒能換上,頸子就被男人一掌扣住,遭他反壓在地,後腦杓撞在地板上的這一下著實不輕。

她兩手改掐他的健腕,努力擠出聲,這一次宋觀塵反應倒快,五指陡松,但沒有移開,指尖冰涼的大掌密密貼著她溫熱頸膚。

蘇練緹克制不住地顫抖,頸側脈動尤其明顯,莫名覺得他的指尖似對那一顫一顫、活生生的脈動格外留連。

月光清清的屋內,他背光壓在她僅著單薄寢衣的身子上,幽暗無明的臉上,那雙長目是唯一的亮點,既清亮又深邃,瞳仁兒里彷佛竄著兩簇火,瞬也不瞬朝她越看越近,近到鼻尖都快觸到她的,那姿態如猛虎嗅薔薇,又像想藉由氣味再次確認被他壓制住的人是誰。

懊不會還沒夢醒吧?

難道是……還不夠清醒?

「侯爺,是、是民女……蘇練緹。」她暗暗吞咽唾津,一聲輕呼險逸出口,因為男人像確認足夠了,連聲知會都沒給,放任整個人壓下來,冰涼涼的臉直接往她頸窩里埋。

是很沉,但還能順利呼吸,所以她沒有選擇掙扎,而是用沒被壓住的那一條細胳臂悄悄環上他的背,攤開五指在那方寬背上輕輕拍撫。

「侯爺作惡夢了。」並非問句,是淡淡道出事實。他氣息不對,體溫偏寒,滿額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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