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熟練地幫她把頭發盤了上去,「這個盤雲髻,是我母親教我的,最合適你這樣的年紀,瞧多漂亮!」李夫人臉上露出了如少女一般的欣喜,看到小玉一直看著自己,就又恢復往日的神情,整理著發髻,沉下聲音說︰「我們女人一輩子,都在等,等著那一個男人,白白地奉獻了自己的韶華。我曾經後悔過,但現在明白了,等待是一條必經之路,要堅持地走下去,娘知道你比我堅強,娘沒有得到的你一定會得到的。你明白了嗎?小玉?要堅持地走下去。」她捧起小玉的臉,仿佛已經看透了她的一生。
「娘!」
李夫人又拿起她的右手,攤了開來,手心里有一顆紅痣,「淡了些啊。」小玉幾乎沒有听清她的話,可她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股幽幻的牡丹香。
小玉獨照鏡中的自己,經過母親的一番修飾,她的氣韻和風華又回來了,一點櫻桃點絳唇,兩行碎玉鎖陽春,母親為自己梳的盤雲髻,正如一朵祥雲旖旎在她的發間,更顯得她靈動飄逸。
她忽然想到了什麼說︰「麗奴,幫我把那根白發拔了吧,皇上不會喜歡的。」
這晚她睡得很沉,很香,在夢中自己披著鳳冠霞帔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上,但她知道容哥在路的一端守著她。
容哥投胎後也許會將她遺忘,不過來世的他會在這麼一個炎熱的夏天里夢見的她,她這樣想著。
第二章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濃濃的暑氣使城市的一切都籠罩在昏昏欲睡中。
沒有什麼比暑天下午第二節枯燥的課更使人想打瞌睡的了,何況一連串傷腦細胞的事情搞得肖鵬毅幾天沒有睡好覺了。他特意選了個靠後的位置,不知道是不是低氣壓使他情緒低落,他昏沉沉地趴在桌子上,腦子迷迷糊糊的,教授那沙啞的聲音和窗外蟬的聒噪聲有一搭沒一搭地傳進他的耳朵里。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這首詩的作者是漢代著名的宮廷樂師李延年,它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最早的五言詩之一……此詩歌頌北方佳人的美貌不像《衛風‧碩人》那樣,以形象的比喻、生動的肖像描繪見長,而以驚人的夸張和反襯,顯示了自己的特色……」
肖鵬毅偷偷地打了個哈欠,悶熱的教室使他全身體格外綿軟無力,更況且他原本的心情就差到了谷底,此刻他完全變成了無脊椎的軟體動物。
畢業論文還沒有定稿,為了實習單位的事情又和家里鬧僵了,更令他懊惱的是畢業在即和女朋友的婚事眼看就要被家里放上議事日程。四年前答應了父母和世交的女兒交往並且一畢業就結婚來換取讀自己喜歡的文學專業的機會,原本以為畢業來日方長,沒想到一眨眼就臨近了。對于這個家里人默認的女孩子他說不上討厭,可是只因為是被家人所逼,就難免對她產生一些偏執的嫌惡感,而且,在他的心里一直有一個女孩子的身影存在。
熱浪一陣陣地向他逼來,他只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眼皮已經不听他的使喚了,陽光肆無忌憚地照了進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的,像是起了一團白煙。隱約中他又看到一個女子縴麗的身影,他幾乎忘卻了什麼時候這個女子出現在他的夢里,這個女子幾乎陪伴了他整個童年、少年的美夢。
夢里總是先起了一層白煙,像在預示一出戲的開場。白煙慢慢散開,可他的眼前就像被蒙上了一層薄紗,使得她的一切都若隱若現,有如神跡,他只覺得從她的身上散發出如蘭般月兌俗的氣息,嘴角微微上揚,即便不笑也是可親可愛的。奇怪的是她穿著古典的長裙,一襲淡紫色的雲裳襯托出少女的窈窕身姿。她站在一大叢牡丹花面前,那牡丹的顏色襯得她的紫衣和雪膚分外明媚,她正對著他展開花一般的笑顏,他幾乎可以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在晨霧中凝結的露水。
窗外又傳來一陣令人心煩的蟬鳴,肖鵬毅睜了睜惺忪的睡眼,腦子空空的,耳邊響起教授的聲音︰「李延年為此詩譜曲,並向漢武帝獻歌。漢武帝問︰世上果真有如此絕代佳人?漢武帝的姐姐平陽公主說︰李延年的妹妹就是。于是李延年便推薦自己的妹妹進宮,從此飛黃騰達,她妹妹也成為最受漢武帝寵幸的妃子,艷冠後宮的三千佳麗,被尊為李夫人……」
教授的聲音慢慢又開始變得模糊,和窗外的蟬聲仿佛都蒸發在濕熱的空氣中了。
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那女孩子的身影又浮現了出來,隱約中笑顏已經不再,望著他的是一雙憂愁的眸子。
「容哥!」那女子的聲音細細的,幽幽的,像是從遙遠的時空傳來,「別動!」
容哥,一個手臂受傷的男子,袒露著精壯的上身,像是他自己。
他左臂的傷口綻開,宛如一朵盛放的牡丹,殷紅的血不斷流出。
女孩子拿紗布擦去他流出的血,然後細細地幫他包扎傷口。他抬頭,看到她眼中閃動著的擔憂和寂寞,裹在晶瑩的珠淚里,掉了下來。
「雖然我爹賞識你,可是你也別太急功近利,受了傷痛心的是我。」她說,聲音很輕很輕像是吹在風里的棉絮。
「小玉!」他囁嚅著一個名字。
從這些片片段段的夢境中他只知道她叫小玉,仿佛是從那遙遠時空來的仙子,盡避對她一無所知,但他知道這個叫小玉的女孩子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很想為她寫一個故事,他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連他自己也不會相信的時候,她實實在在地站在一片盛開的牡丹中沖他微笑。他要為這個微笑寫一個故事,所以他才這麼執拗地以一個違心的承諾換取學中文專業的機會。他覺得這會是個好故事的。
「肖鵬毅!」
肖鵬毅的耳邊響起了咆哮聲,像打了個響雷。
他的腦子像是一團爛泥,半天也回不過神來,只覺得眼角一片冰涼,他下意識地擦了擦眼角,囁嚅道︰「小玉,小玉。」
「肖鵬毅!你在自言自語些什麼?知不知道你們快畢業了,還這麼懶散,打籃球的時候怎麼精神這麼足啊?」
肖鵬毅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朦朧地看到教授那只光禿禿如雞蛋的腦袋在他的面前晃動。
「怎麼?你還沒有睡醒? ,眼楮都紅了,這麼大的人了哭什麼啊?」
「我……我沒哭啊。」肖鵬毅低著頭倔強地說。
「你這是什麼態度,上課睡覺,你知道這節課上了什麼?」教授的臉憋得通紅,像是喜慶時吃的紅彤彤的喜蛋。
肖鵬毅捋起左手的短袖,他狠狠揉捏著手臂上一塊紅色的狀如牡丹的胎記,而凸起的青筋就像是這朵「牡丹」的睫。那地方正隱隱作痛,就像是牡丹即將綻放而花心卻未成熟的那種成長的痛。
「你……你想干什麼?」教授以為他想使用暴力,原先的那種頤指氣使驟然消失,整個人矮了半截。
教室里靜得可怕,所有同學都向他投來詫異的目光,猶如一支支箭插在了他的身上。他覺得自己的臉很燙,像是心里的一團火在往上冒。
他沖教授輕蔑地瞥了瞥眼,然後在眾人詫異的目光和教授近乎屈辱的憤怒中離開了教室。走了好遠才听到教室里喧嘩了起來。
外面陽光正烈,透過茂密的樹叢星星點點地照在他黝黑的臉上,迷蒙了他的眼楮。濁重而炎熱的空氣一直壓著他的心口,一種久違了的遙遠的感覺飄到了他的心里,在他的心里揉成了一團,像是懸在碧藍空中的濃雲,化不開去,讓他無法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