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簪子是小姐昨日送我的,我不想它與我一樣的命運,若是有緣,請你把它再送還給小姐。」麗奴躺在一口棺材里好似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從容淡然。這棺材原本是為李夫人準備的。
「若不是你以死相逼,我是不會讓你犧牲自己的,你真的不後悔?」少翁方士呆立在那里。
麗奴的眼前仿佛出現了小玉和容哥相依偎的畫面,她面帶著微笑,搖搖頭。
弊材慢慢蓋上了,少翁方士含著淚說︰「許個願吧,我會為你祈福的。」
麗奴覺得周圍的光越來越暗、空氣越來越稀薄,但是幸福感覺卻越來越明晰,就在棺材合上的一剎那她說︰「願他們可以白頭到老!」
慢慢地眼角的淚水落了下來,李紫玉握著那支簪子,覺得她越發的艷紅,那紅色仿佛正流著麗奴的血。
「你不必悲傷,那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是幸福的。」
「若不是為我,她會有這樣的選擇?」
「不是為你,是為她自己,你現在不懂,但有一天你也會了然的。」
「那喬治呢?他在哪里?」李紫玉悲淒淒地看著了塵。
他倒了一杯茶遞到李紫玉面前︰「來,先喝一口茶,听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落杯之間,濃稠的苦味精靈般在李紫玉的齒頰間舞蹈著,輕飄的感覺從腳底浮了上來。
外面響了個雷,這雷頗為怪異,從很遠處傳來,這遠似乎不是空間上的距離,帶著古舊的色彩,帶著記憶中過往歲月特有的泛黃的感覺。又響了起來,雨也隨著越來越大,那雨聲也黏稠著,焦灼著。
「半個多世紀前,一個雷雨的夜晚,也是在這里,我讓一個猶太男孩子做了一個選擇,因為從他身上我看到了兩種全然不同的人生。一種是他回到自己的國家,娶一個猶太妻子,老年兒女承歡膝下,另一種他陪在自己所愛的女人身邊,一輩子守護著他,孤獨終老。」
李紫玉手輕搭在唇上,抽泣起來。
「我想那男孩子的選擇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吧。
李紫玉有些憤然地看著了塵,「為什麼你總是要縱容他們,這些你都是可以改變的,他們本該是幸福的。」
男人並沒有失了神色,回看著她,用他的眼中的祥和消融著她的幽怨,「相信我,他們都是幸福的。」
她沉默了許久,抬頭驚訝地看著他,「幸福……」
「可能他們的幸福你無法理解,因為你是個執著于要得到的女人,莊子說‘物物而不物于物’,凡事都不要太過痴迷。」
「我是很想與容哥在一起,」她悔恨地流下了眼淚,「但我不想傷害任何人,我們的愛只關乎我們……」那茶的余苦還繚繞在李紫玉的喉嚨里,雨急急地敲打著窗欞。
「有些幸福是不屬于我們的,讓自己所愛的人幸福,自己也就會幸福,喬治如此,當年麗奴也是如此,至情不過如是,該放下你心里的包袱了。」
許是剛才來時受了涼,此刻她有暈船的感覺,周圍的一切像是碧波里的倒影,晃動著、扭曲著,粼粼的,甚至連她自己也仿佛晃入了這虛幻的水波里,慢慢下沉,靜靜地沉到了水底。
「幾日前,他來過的。」
了塵的話打破了李紫玉心底湖水的寧靜。
「真奇怪,我也只見了他兩次,前後相差這麼久,我幾乎認不出他了。」
「他來干什麼?」
「你隨我來!」了塵起身,拉著李紫玉的手下樓,繞到了後院。
天光亮了些,雨依舊,卻仿佛沒有落在她的身上,也不覺得冷,像冥冥中有人護翼。
李紫玉抬頭,一棵參天的海棠樹如一把巨傘撐在那里,雨水和光淅淅瀝瀝地從茂密的枝葉間穿落下來,好似在樹枝上掛了一串又一串晶瑩剔透的珠鏈。
她的視線變得模糊,周圍的一切夢幻了起來。
回廊那頭飄來兩個身影,緩緩地便到了她的面前。
「我知道你會來的。」了塵說。
「就像五十多年前那樣?」喬治微睜著眼楮,虛弱地說。
「五十多年前你是誤打誤撞來到我這里,今天你是有事而來。」
「什麼都瞞不了你啊。」喬治咳嗽了幾下,「你看我的樣子,我已經時日無多,不想躺在醫院里等死。很慚愧我這一輩子都沒能使紫玉真正地快樂起來,即便是她找到了前世的容哥之後,依舊要承受精神折磨,我想在我快離開她的時候為她做最後一件事情。」
了塵盯著面前佝僂的喬治,有些動容,「你想我怎麼做?」
「讓她成為普通的女人,與自己心愛的人一起老去,看著自己的兒女長大成人,然後躺在一張溫暖的床上,在親人的關懷中安詳地死我,我知道你可做到的,給她一個女人應該得到的幸福。那個可怕的詛咒已經折磨了她千年,夠了,足夠了!」了塵轉過身子,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說︰「要有男人肯甘願為她犧牲,放棄投生的機會,絕跡于這個塵世之中。」
「何必還要再去找這個人呢?」
了塵回首,喬治從容地笑著。
「我永遠也比不上你,許個願吧,這是我唯一可以為你做的。」
喬治閉上了眼楮,卻將她的容貌看得更加清晰,「我要化成一棵樹,在她偶爾停靠在我身邊的時候,為她遮雨避陽……」
「這棵樹是長在你心里的,所以只有你看得到。」李紫玉的耳邊響起了了塵溫柔的聲音。
她回過神,頓時覺得身體輕松了許多,一股污濁的邪氣從她的體內抽離。
「眾生如同這海棠上的葉子,有的碧綠舒展,等待著絢爛的到來;有的邊緣泛黃,走向落寞;有的已經枯萎,飄然落土,孕育著新的生命,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人生。」了塵的話語帶著禪意,喁喁回蕩在周圍。
翠青色的樹葉間篩進了幾屢黃白色的暖光,一大片的白氤氳在她眼前,宛如到了天堂,耳邊還能听到天使純潔的吟唱。
她朝著那片琥珀一般純淨的白色走去,茂密的葉子間流溢出斑斕的光,像暖陽下的水面,泛著粼粼的光。
她靠近了海棠,撫模著粗糙的樹皮,那一把巨大的傘,護著她。
一片紅色的心形海棠葉落了下來,像一只優雅的蝴蝶飛舞著盤旋而下,滑過她左手的無名指。
「看!」
葉未落地之前,李紫玉順著了塵所指看去。
不遠處有一把紅雨傘,傘下是肖鵬毅那張陽光而堅毅的臉。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其實我看到那張紙條上寫的什麼。」
肖鵬毅把自己的外套月兌了下來披在了李紫玉的肩膀上,「看你淋成了這樣,就知道你忘記帶傘了。」
那把紅傘撐到了李紫玉的頭頂,她覺得那傘出奇的大,幾乎撐住了整個世界。
第九章回首夕陽紅盡處,碧海白沙無限晴
漢陽街還是那樣蕭瑟,但它並沒有被人遺忘,那些兜里攛著厚厚的金錢想在這塊殘酷的土地上鬧騰一番的人將這個久已不提起的路名謄上了舊城改造的名單。不久起重機坦克車似的連帶輪子開進了原本狹小的街道,像一個殘暴的巨人肆意地壓榨著凌辱著它平和的溫存的路面,周圍的一幢幢在歲月與戰火中幸免于難的佝僂的老房子倒塌在一陣陣搏命的敲打聲中,隆起一縷如煙似霞的塵,發出一聲虛弱的哀鳴,很快就被更巨大的破舊立新的轟鳴聲給湮沒了。
「我的天!這是要傾城呀!」一個打扮入時的貴婦人,踩著高跟鞋走在滿目猖夷的漢陽街上,那樣子像是進了雷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