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了半晌,突然迅速俯,憑著一臂之力,生生將她瘦弱的身子提上了馬——
「竺薇!」半夏受驚。
竺薇一手扯著馬韁,一手繞過去,幾乎是一下就扼住了她的脖子,「住口!」
說罷堪堪掉轉了方向,打馬朝著竺府方向疾馳。
他聲音冷得好似冰,手勁奇重。半夏吃不消那力道,嗆咳起來。竺薇毫不放松,由她咳著,死死扼著她的脖子。
半夏莫名地抖了一下,她不明白他是受了什麼刺激。和這個人相識也有段時日了,從未見他真正動過火氣,他是驕傲的,神采飛揚的,從來不曾有過這種灰敗的神色。
半夏只能想到一個原因。
「竺薇,」她忍受著馬兒的顛簸與喉間的力道,艱難地一字一句擠出,「莫不是……莫不是竺蘭她——」
竺薇手勁再次加重,「閉嘴!」
第八章幽禁(1)
這天正是立夏。
竺蘭年十七,一生病弱,到頭來不過一場花凋。
丙真是應了幼時竺蘭那看診大夫的咒言,竺八小姐,活不過十八個年頭。
臨到最後,竺蘭手里握了一把木簪。
那簪子做工粗劣,簪首雕成一朵渾然天成的小小蓮花。若不是因為她至死都攥在手里,旁人原也不會對它投去注目。
直到她尸身僵冷下來,那握在手里的簪子好似在一瞬間生了根,無論旁人怎麼費力,也取不出來。
握得那麼緊,那麼緊,好似那簪子便是她生前唯一的念想。
半夏由竺薇領著慢慢移近榻前,瞅著竺蘭那壓在棉上泛著青白的面容,尚有些怔忡。
指尖撫到她鼻息之間,觸手所及已是幽冷。
半夏捂住嘴,重重地咳了兩聲,又伸手觸到她腕脈處,把了片刻,這才慢慢地移過去,掀起她的眼瞼做檢查。
「服食半夏過量,死前失音,是不是?」她看向小雙。
可憐那丫頭軟軟地跪在榻前,幾乎沒哭暈過去,哪里還答得出來。她哭也沒有聲息,只是眼淚不斷不斷地落下來,灑在襟上,點點暈開。
半夏望著小雙,神色惘然。
她自己哭不出來,亦不覺得有什麼好哭。竺蘭是自己棄生的,她這個做大夫的自然知道,若是一個人自動棄生,那麼即便是華佗在世也是無能為力的……
只是,竺蘭為何要死,為何非要尋死?
半夏茫然想著,突覺胸口里排山倒海,喉頭一甜——
生生忍住咳意,半夏把那生鐵銹似的滋味吞咽了下去,低聲道︰「竺蘭她,已經去了。」
竺薇望向竺蘭,又把目光移到半夏臉上,一瞬間只覺心如死灰。
這個人……這個人直到竺蘭死去,她見了她,仍是毫無動容,仍是一名醫者對病人該有的樣子。
這人,莫非是沒有心的?
竺薇望她,啞聲問︰「你……救不了她?」
半夏緩緩搖頭,面容帶了懨懨倦怠。
大勢已去,唯一能極力鎮定下來的便是當家的竺自成。他回過身,沉低道︰「諸青,你去喊來總管。小雙,你和嬤嬤替小姐……更衣。」
「是……」
竺薇後退一步,閉閉眼。
竺蘭,竺蘭。他記起了晌午時在客棧里做的那個夢。
那時忽地夢到她,原來並不尋常。原來那時,竺蘭是特地在夢中向他這個七哥道別……
他與竺蘭本是心意相通的孿生兄妹,她在想什麼,她在念著誰,她又為何尋了死,如今他通通都明了,感同身受。
竺蘭這一去,竺薇已覺出來,自己身體里好像有一部分也隨這個妹妹去了。
竺府里再無病弱任性的八小姐,竺府里再不會有無憂無慮的七少爺。
隨後幾日,竺家幾名兄長倏忽趕回。自他們成年之後,竺家極少有這樣的團圓之日,誰又料到會是因這竺蘭的夭逝。
頭七之後,他們又一一迅速撤離,一切恍似幻象。之後竺府便靜了下來,一切似乎與往日並無二致,只缺了一個人。
世上再無竺蘭此人。
是夜,小雙睡得迷迷糊糊。
老是做夢,近來總有噩夢糾纏不去。恍惚夢到了八小姐,小雙含了淚去牽她衣袖,卻怎麼都喚不回她那離了的魂。
小雙落了半夜的淚,方才悠悠醒了來。是隱約的動靜驚醒了她。
怔忡片刻,坐起身凝神細听,那動靜似是從客廂房里傳出的。
她趿上鞋子,匆匆披了件外衣就奔出房門。
「……你放了我……」
那低低的近乎嗚咽的聲音,正是屬半夏所有。伴隨著這聲音,還有隱約的廝纏動靜。小雙愴然心驚,在屋外頭顫聲叫道︰「半夏?」
房里靜了片刻。
小雙到底不放心,抖著手推門而入,「……半夏,你在嗎?」
越過屏風,室里沒有掌燈。依稀望見地上有兩道糾纏的人影,小雙大吃一驚,「是——七爺?」
「出去!」竺薇頭也不回,遮住身前半夏。
小雙震驚難當,呆若木雞,「七……七爺……」
趁著竺薇分神之際,半夏驀地推開他。
竺薇本是揪著她的衣襟,這一掙之下她外衫頓時如裂帛,月兌離了身體。
她似是鐵了心要躲,袍子扯月兌也不理,轉身就奔出房內。
腳下跌跌撞撞,跑到門檻之前突地絆了一下,重重跌到了地上。
「半夏!」小雙急急去扶。
「別管她!」竺薇臉色鐵青,拂袖冷笑,「且讓她去,瞧她能跑去哪里!」
眼見半夏人影從園里倏忽消失,小雙惶急。回頭迎上竺薇,其色沉如水,眼底泛著濃重的陰郁。
這是七爺嗎?這還是那個光風霽月快活無憂的少年嗎?
為何一遇上半夏,他們都迷失了性子變得如此暴戾陌生?
小雙心一痛,忽地眼淚掉下來。
不知是為七爺,為半夏,還是為那已離了魂的竺蘭小姐。
房里寂靜,只聞得竺薇沉重起伏的呼吸。小雙到底擔憂半夏,極力定神,惴惴道︰「七爺,半夏她的眼楮……」
竺薇心中頓時一凜。是了,她的眼力尚未痊愈……
小雙面帶乞求,「七爺,您別氣。半夏姑娘她……眼力失已,這幾天身子也弱,奴婢擔心——」
忽听前方傳出「撲通」一聲,似乎是池塘那邊的動靜。
竺薇勃然變色,朝著後園的蓮花池急步而去。
半夏跌進了蓮花池子里,待得竺薇撈起她,她尚未暈過去,慘白的一張臉自水里濕淋淋地浮上來,月色鋪陳,竺薇望住她。
那雙眼楮任憑睜得再大,也是渾無焦聚。
「半夏,你究竟……」話沒說下去,喉口喑啞不堪,只緊緊抱住她冰涼的身軀。
心徹底軟了。
這是何苦?竺蘭已去,他何苦——何苦如此折磨活著的人兒?
早在竺蘭出生不久,便有大夫預言這小姐體弱多病,怕是養成不長的。
能堪堪拖了一十七年,此時逝去,竺自成並無太多悲痛。竺府上下對這個妹子的離逝多多少少是有心理準備的。把這場喪事全權處理完畢,竺自成思前想後,頭一個讓人放不下心的卻是那七弟竺薇。
這天竺自成筋疲力盡地回到了自己書房。
他把下人全部打發了,只請了竺蘭生前的丫頭小雙過來,由她奉了茶,又搬了座椅,方才歇息下來。
「你主子已去了,接下來,有何打算?」竺自成端了茶盞,問得漫不經心,顯然心思並不在這個丫頭身上。
小雙猶豫了一下,如實答道︰「回爺的話,昨兒個七爺跟我說……說是要我繼續留在府里,跟半夏姑娘做個伴。」
竺自成微微斂眉。
听這話的意思,竺薇倒是想讓那個叫半夏的留下來……
「你自己又怎麼計較?」竺自成瞟了小雙一眼。
小雙垂了頭,眼淚無聲無息往下掉,話說得倒也分明︰「悉听主子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