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老夫人面上是妥協了,私底下卻心有不甘,對「奪權」的媳婦十分不滿,因此才特意縱容一心奉承她的外甥女與兒子藕斷絲連,在小倆口身邊埋下一根刺。
果不其然,她的目的達成了。
可是墨老夫人只想到前頭,卻沒考慮後果,當墨之默納妾後,百里兮雲竟毅然決然的撒手了,什麼也不管的遁入佛堂,任她千求萬求也不予理會。她因此遭丈夫責罵,悔之已晚的她再也挽不回一顆破碎的心。
原本只想把媳婦吃得死死的墨老夫人為了此事郁結在心,沒幾年便因為操勞過度而辭世,上頭無人的魏雪梅順理成章的接下中饋,甚至沒有通知百里兮雲為婆婆披麻戴孝,等百里兮雲知曉時人已入土了。
百里兮雲因此頗為自責,抄寫經書回向婆母。
「老爺,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就曉得我出身不好,如今姊姊這話實在太讓人傷心,她嫌棄我沒關系,怎麼連婆婆都有不是了?為人媳婦當知孝道,當年是我和你送婆婆出殯,你不能沒良心呀!」魏雪梅捂面低泣,彷佛她才是真正為這個家付出一切的人。
「夫人,你……你也有不對之處……」當年母親過世,妻子不聞不問,的確有違為人媳的孝道。
親娘的死令墨之默悲痛萬分,因此有些喪禮的安排是交由魏雪梅處理,但他並不曉得她未曾知會百里兮雲一聲,還收買府中之人不許透露,一直到最後都沒見到妻子出現,他這才死心,心灰意冷的不再等妻子回心轉意。
其實也是他自個兒意志不堅,作著左擁右抱、妻妾同心的美夢,輕信別有用心的妾室,而錯過與妻子和好的機會。
「你在指責我?」百里兮雲冷冷一睨。
「我……呃,總要講點道理……」他想和妻子好好說話,可是那全無感情的目光一掃他就怯了,畢竟曾允諾她一生一世一雙人,他卻沒有做到,有愧于心的人自是心虛。
「涵兒。」
「是,伯娘,你有什麼吩咐?若是想打人,我可以代勞。」一張笑臉的霍香涵作勢要挽袖子,做一回壞女人。
「掌嘴。」
「嘿!我來了,包管你看了樂呵呵,以後請叫我暗夜黑煞女。」她早就想動手了,替西極哥哥出氣。
包含墨西極在內,在場的人都听不懂這對「準婆媳」在說什麼,兩人眼神根本不曾交會,一個喊人,一個回話,默契十足的知道對方的意思,其他人還一頭霧水。
直到霍香涵圓潤有肉的小手往魏雪梅的臉上巴下去,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掌的是她的嘴,他們怎麼沒想到呢!
不過大婦掌摑小妾乃天經地義的事,不論對錯,正室才是當家做主的人,丈夫無權插手後院事。
也就是說打就打了,沒地方說理,除非丈夫想冠上寵妾滅妻之名,否則最好少開尊口。
這便是嫡庶有分,再受寵的妾還是個妾,在大婦面前都得低頭,這叫規矩。
「別再老爺老爺的矯情,你家老爺是我拜過祖先的夫婿,我是墨家宗族承認的宗婦,而你不過是從後門抬進來的賤妾。順便教教你,妾只能稱呼正室為夫人,姊姊是窯子里喊的,也許你待過娼門,但別把娼婦的壞習慣帶進墨府。」百里兮雲是有爪子的,一擊中的。
憋屈太久了,一出佛堂,她便強勢回歸,以往不出聲是懶得理會,他們都忘了百里家專出狠人,不論男女都狠厲如狼,若把狼惹怒了,百里追殺。
霍家丫頭說得對,憑什麼把丈夫讓給一個不如她、事事算計她的女人,若是還要這個男人,就下狠手搶回來,不擇手段、不計代價,反之,手撕一對狗男女不是更快意,與其看別人笑,還不如讓他們哭。
霍香涵的一番話終于讓百里兮雲想通了,君若無情我便休,何必糾結不已,誰欠了她就討回來,管他狂風暴雨。
本想讓墨之默出頭的魏雪梅被那句「矯情」噎住,又被娼門兩字嚇到臉發白。
「姊……夫人,妾身知你不喜,可也不能隨便污蔑人,妾身對老爺是真心的……」
雖不是娼門,也為之不遠了,她曾為了吃好穿好,將自己賣入戲班子,當了一年半的戲子。年幼的她特別討人喜歡,為了戲班子有戲接,戲班老板便將她送給大月復便便的地主老爺狎玩。
雖未破身,卻已非清白之身,但她也因此學到不少侍候男人的招式,是床笫間的尤物。
「我相信。」百里兮雲冷若冰霜的點頭。
「嘎?」魏雪梅訝然一怔。
百里兮雲信?她自個兒都不信了,她早就沒有心。
「所以我打算給你一個證明的機會。」既然魏雪梅要做戲,就讓她演個夠,看看她的真心值多少。
「什麼意思?」魏雪梅忽然有不好的預感。
怕了?來不及了。「從明日起,卸下珠釵簪環,穿上布衣素裙,素面朝天不許抹紅擦綠,日出則起,日落則歇,我在後院給你一畝三分地,不依靠任何人,獨自種出水稻,只要你三個月不喊一聲苦,我便讓你入名。」
入名,指的是在族譜上記名,日後得受後代子孫香火祭拜。
「什麼!」叫她做個農婦?
「不是說真心嗎?那就做給你家老爺看,以行動證實你真心戀慕他一人,而非看上他的身分、地位,只想共富貴而不願過貧賤日子。」
第十章 喚她一聲娘(1)
若說最近霍香涵最崇拜誰,不是她爹,不是她娘,更不是放在心里的親親西極哥哥,而是強勢出擊的百里兮雲。
強悍、霸氣,不畏異樣眼光,勇于挑戰禮教,無須動武便將墨之默打倒在地……
呃,是讓他啞口無語。
雖然他眉頭打了十八個結,還是同意妻子測試真心的安排。
比較可憐的當數換穿布衣荊裙的魏雪梅,她荷鋤日當午,汗滴禾下土,一張未施脂粉的臉蒼老了許多,膚色也不若往日雪白嬌女敕,為了鋤草翻土,雙手磨破皮,一桶水晃到不足半桶,也不知何時才能澆完一畝三分地的水。
不過這也是魏雪梅自找的,當時她眼中含淚,答應百里兮雲的要求,說她對夫婿的痴心蒼天可監,絕非貪慕富貴,為了他身後的墨家才委身于他。
有一句話說得好,自作孽,不可活,魏雪梅前頭應好,隔日就後悔了,她以為自己能像地主一樣有一堆下人可使喚,她只需動動嘴就能種好一塊地,熬過三個月便能心想事成。
沒想到是自己下田勞作,半個時辰就受不了,坐在田壤休息。
原本侍候她的婆子、丫頭全被趕走了,就她一人當牛來使,必須燒水、洗衣、煮飯、倒夜香……
魏雪梅才經過一夜就哭了,想出院子向墨之默求助,但是門上鎖了一把重鎖,除非她會飛或是爬牆,否則出不了院門半步。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還巴望著阿奇來救她,殊不知他比她更慘,沒了,元神受到重傷,苟延殘喘的附在一個老頭子身上,借由他吸取一些年輕小伙子的精氣,但要完全復原恐怕要一甲子,元神略有潰散跡象。
*
「咳!咳!小涵,你不是想學道家的御鬼術嗎?我正好有空可以教你。」墨西極十分看好霍香涵,以她的資質,若用心學,十年有成。
「等一下,我在幫伯娘分線,她繡的兔子好可愛,栩栩如生,靈活的眼珠子像在看我。」霍香涵的女紅完全不行,因此非常羨慕下針如神的人,一根小小的針游走于布上,繡出花草鳥獸,四季景色。
「你別越幫越忙,一會纏成一團解不開,豈不是添亂,還是多學些防身本事實在。」明明手巧得很,卻被細細的絲線難倒,看得他于心不忍。
「西極哥哥你不要吵我,你一吵,我就真的亂了。」啊!線斷了?她沒有很用力呀,只是輕輕的拉扯。
是很輕,輕到能扯下一撮頭發,好動的她根本坐不住,也干不了細活,純粹就是好玩而已,沒人指望她干出事來。
「你定力太差了。」她能待到現在,他都覺得很意外,以往她早拉著他四處逛,順便惹禍。
又斷了一根線,霍香涵嘟起小嘴瞪向墨西極。「你嫉妒我。」
他一噎,臉微黑。「我嫉妒你?」
完了,這丫頭的腦子被那天的轟天雷炸壞了,竟然說出令人啼笑皆非的話,得請師父給她瞧瞧。
「哼!實打實的嫉妒,你嫉妒我和伯娘坐得近,和她談得來,像母女一樣談天說地。」誰叫你一直騷擾我,我把你的底掀了,看你羞不羞。
听著小倆口斗嘴,百里兮雲听到準媳婦口中的「嫉妒」,她穿針引線的手慢了,若有似無的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她從沒抱過的兒子,眼中流露出對他的歉疚和為人母的慈祥,她欠他太多太多了。
墨西極臉微紅,將頭轉開。「有什麼好嫉妒的,你長得可愛惹人疼,和誰都聊得開。」
有時他挺羨慕她的,天性開朗又樂觀,整天樂呵呵的,好像無憂無慮,見誰都能聊上兩句。
雖然不時闖闖禍,把一行人搞得雞飛狗跳,可是有她在的地方都是笑聲不斷,連他都忍不住多看兩眼,心里慶幸母親當年為他定下的女圭女圭親,而且他們互相喜歡、兩情相悅。
「酸,听你的話就一股酸味,什麼可愛惹人疼,分明想說『那人明明是我娘,憑什麼被你這小賊霸佔,速速退去,邪滅,還我親娘』。」她邊說邊比著道家的劍指,做出邪魔退去的手勢。
「自稱小賊,沒人比你淘氣。」他失笑。
霍香涵笑臉一收,小臉十分認真。「西極哥哥,伯娘都出佛堂好幾日了,你還沒喊她一聲娘。」
他們是最親的母子,血脈相連,卻因為從未相處過而顯得生疏,想靠近又怕被拒絕,忐忑不安,猶豫不決,誰也不敢輕易踏出第一步,想著對方先走過來。
矛盾又令人感傷,若是沒人推兩人一把,只怕再過一年還是在原地踏步,母思子,心酸酸,子念母,無根萍。
墨西極倏地一僵。「我有事,先走一步。」
「西極哥哥。」她拉住他的衣服下襯。
「小涵,和你伯娘好好玩,西極哥哥真的有事要辦,一會兒忙完再來找你。」
「伯娘是你娘。」她充其量是日後的兒媳婦,但兒子是無可取代的,那是爹娘心中的一塊肉。
娘常說她是她的肉疙瘩,為了把她生下來,連命都可以不要,她會用她的一生守護這塊肉疙瘩。
「……」墨西極很慌,不知做何表情。
其實不只他驚慌失措,木魚不曉得敲破幾個的百里兮雲同樣心亂如麻。
她吸了口氣,一邊繡著新袍子上的卍字紋,道家符號,佛儒道通用,一邊狀似閑談的開口。「五斤七兩重,早產一個月,生得死去活來,差點沒命,小猴子似的來折騰人,丑得沒法見人。」
「再丑也是你生的。」兒的生辰是母難日。
「所以我遭到報應了。」她自嘲。
她說的是兒子不認她,墨西極卻以為她是指父親的不忠。
「胡說八道,你很好,有眼無珠的男人不用理會。」也許他該對魏雪梅加些禁術,讓她生生受罪。
為了維持美麗容顏,魏雪梅每隔三天就要喝一次處子血,才能永保青春,容貌不變。
可是出不了院子便喝不了血,她的渴血癥犯了好幾回,連貓血、老鼠血都喝了,可沒有人血好喝,尤其十五、六歲鮮女敕的少女血,她想得喉頭都鎖緊了,只求一口血。
而他爹迷戀的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怎麼不是有眼無珠。
有眼無珠……百里兮雲一怔,繼而嘴角一揚,嘴邊綻放的笑意美得像肆意開放的牡丹,不怕人妒的張狂。「自己的選擇自己受,有眼無珠的人是我,怨不得人。」
如果沒有魏雪梅,墨之默的確是女人眼中的良緣佳婿。
一個人的一生中總會吃到幾顆爛谷子,她在學著放下。
「既然是自己的選擇,為何不肯堅持下去,連兒子都不要?」這是墨西極的心結,是他最在意的事。
他一直不回來,不是因為怕魏雪梅,後來他有自保能力了,但是他不曉得該不該認母,她帶給他的傷害不比父親的漠視少。
百里兮雲拿針的手一緊,道歉卡在喉間,說不出口,眼眶微紅。
這時,一只白皙小手往她手背上一放,她頓時松手。
「誰叫你有個沒用的娘,太執著于恨你爹,以致于鑽入牛角尖出不來。」
百里兮雲也很後悔當時的不作為,墨之默真敢納妾,就讓大哥百里炎打斷他一雙腿,再把奪夫賤人賣入妓院,別人讓她不好過,她何必讓人過得稱心如意,大不了兩敗俱傷,也好過一個人傷心。
當時婆母還在,她顧忌太多,跪在地上哭求成全的魏雪梅、心懷愧疚的丈夫、孩子的哭聲……她覺得每個人都在逼她,心如黃連苦不堪言,卻又無法向人道出內心的苦悶,只能逃了。
「……你也很苦。」看得見的傷可以治癒,無形的傷要靠時間療癒。
「再苦也沒有你苦,從小沒有娘在身邊的孩子像根野草,誰都能欺負你,有苦也只能往肚里吞。」她不信魏雪梅會放過大好機會,殺之以除後患。
听到她話中的心疼和微帶酸澀的鼻音,墨西極雙眼一熱,沖口而出。「娘。」
沒想到他會喊娘,百里兮雲怔了怔,淚水奪眶而出,她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嗯。」
「娘。」喊出第一聲後,一切變得容易許多,他開口再喊。
「曖!」兒子肯認她了。
「娘。」他娘回他了。
「唔!」
「娘。」
「欸!」
「娘……」
再來就過分了,被忽略了的霍香涵用盡丹田之力大吼一聲,母子倆的無聊舉動才終止。
「小涵,謝謝你。」因為有她,娘才願意走出困住她的佛堂,重新迎向屬于她的光明。
「丫頭,你挺好的,要是日後這小子對你不好,我打斷他的腿。」這個媳婦她要定了,誰也不許跟她搶。
霍香涵大言不慚的自夸。「我當然是最好的,自己人,不用客氣,西極哥哥對我很好,跟伯娘一樣好。」
自己人……母子倆相視一笑,對兒媳(準媳婦)的喜愛又添三分,她是他們的福星。
百里兮雲再度開口。「過些日子等墨府的事情平靜了一些,我再到霍家堡找你爹娘,小倆口的親事也該提一提了,不宜再拖。」唯一讓她牽掛的是兒子的婚事,等他的事一了,她也就放心了。
「哎呀!好害臊,伯娘怎麼能當我的面說,我是姑娘家,臉皮薄,你看我都臉紅了。」霍香涵臉發燙,用兩手捂頰,嘴里說著害羞,眼楮卻發亮,恨嫁的模樣讓人忍俊不已。
「我以為你迫不及待,要不然再等兩年,等我把墨樓收拾好。」墨西極故意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