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蟬西樓思 第12頁

師遠淮定身一愣,眉頭一皺︰「長流?」他也沒有預料,出來救了西樓的竟會是自己的兒子,說不出是震驚還是氣憤,下意識的手握成了拳頭。

長流這才轉頭去看師遠淮,眼里沒有憐憫,只是有些慈悲,稍稍的夾雜著難以分辨的不解,一些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東西,他的聲音很輕,仿佛只是說給西樓听的︰「你知道我不會走的……我說過,要送你回千泠,哪怕——你當真不願意再看見我……我也不能讓你死。」他閉了閉眼楮,有些氣息不穩,他自是知曉這一掌他若不接,西樓必死無疑,所以——西樓,你知道我不會讓你死,所以——你故意應這三掌,逼我出來,逼我出來!與我爹——正面交鋒——

你逼得我沒了退路,我也不要你好過——

西樓,你就是這般——傷人傷己的嗎?

他其實很久以來都不太明白什麼是傷害,從來不明白自己帶給別人什麼傷害,自然也不會明白別人又帶給自己什麼傷害——只是,這一刻,他恍然間明白,有些人——不可救贖,不可救藥,比如,西樓。

「哈哈,」西樓看著這兩方對立,突然笑了起來︰「師宴卿啊師宴卿,你爹要殺我,你卻要救我,什麼倫理道德、什麼尊師重道,全都是狗屁了不成?」她咬牙破口就罵,一罵就開始咳血,師宴卿,你是聖人,什麼人都想救,什麼都希望兩全齊美,這世上若有那麼多的兩全,那哪里還有那麼多的冤孽——她越笑心里越冷,這個人救她,從來不是因為私心,就算不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別人,而她,終究不過是那些「別人」中的一個,這就讓她覺得,這些善良和好,都是有目的的,都是——施舍的。「你有本事做你的聖人,我倒要看看,若是我動手,你是殺我,還是救你爹!」她說著臉色一變,這女人向來神色萬千,變化無端,她這麼一說話的瞬間,竟然身形一動,銀針已經握在指尖——許是誰也沒有預料一個蒼白無力仿佛喘息都是安靜的女子會突然發起進攻,所以也沒有人知道這一刺,是她拼盡了全力——

師遠淮是最先反映過來的,那時候西樓神色緊斂,銀針分刺他三大穴道,倒當真是分毫不差,他本也沒有預料那女子會如此不要命的——殺他,他驚詫之余旋身一退也不躲,反抬手就要去折她的銀針——

第二個反映過來的就是師宴卿,他心神一恍,甚至有一瞬不知該如何去做,那是他此生從未有過的猶豫,他本是心靜無他,仿若面對死亡也可以優雅拈花一笑的人,可是現下里,眼前這兩個人並非非親非故,他這一恍神就只看見西樓的銀針已迫在師遠淮眉睫之間,師遠淮反手去折她的銀針,她銀針突起,刺向師遠淮的胸口——

甚至到了這一刻,師宴卿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他只知道,他動手了,很自然的,輕身抽出師遠淮藏在腰際的軟劍,回身一擋——他只是想擋住那些銀針,然後他看到了西樓驚詫的眼楮,轉而驚詫化成了明了,甚至慘然的一笑——

為什麼——要笑?

要笑的這麼——慘然,淒涼?

他的手僵持著動作,為什麼要用那個晚上吻他的那種神情看他——好像,他是個什麼也不懂的人,不懂得什麼是難過,什麼是傷害——其實——不是的,對不對?

他回不了神的時候,有溫熱的液體濺上了手,那溫度燙得他幾乎要丟棄了那把劍——

血,沿著劍緩緩流了下來。

連師遠淮也猛然一呆,他不躲銀針反去折針,是有意要逼自己的兒子出手,便是私心也有道義也罷,毓秀山莊自是容不得去救一個妖女而一敗涂地,他更沒有臉面將來傳出為了一個妖女父子反目的流言,但是他更驚異的,是那妖女若是要躲這一劍,必定可以躲去,但她並不躲,相反像是下了決心要之他于死地一般的撲了上來,而長流的劍本不會真正傷到她——如果她一心要殺自己的話——顯然,她並無心要殺師遠淮,相反——她是有心要長流出劍——她,有心,要求死——而且,死在他劍下——她是故意撞上他的劍的——

師遠淮根本不能理解她在想什麼,縱然老練如他也被今日驚起半身的汗,臉色慘然。

「你——」長流臉色頓變,不知該如何作為,他手一松,西樓就倒進了他懷里。

第八章離年

他下意識就要去拔劍。

「別動她!」還是師遠淮一聲大喝,這孩子是慌得沒了主張不成?現在西樓氣血不穩,這劍一拔,血氣上涌,必死無疑!「不要拔劍!」

西樓听聞師遠淮的喝聲,不覺有些想笑,她又去看了看長流,她只看他的眼楮,他的眼楮便總能安撫人心一般的溫寧,她想稱那些為慈悲——只是,如今,那些慈悲竟然分毫不見了,她看到的只是一些不知所措的東西,是因為他第一次殺了人?真正的——殺了人?「師宴卿,我不要你好過……」她唇張了張,血就流了下來,「你想當聖人,我成全你!」她一喝,便是要咳血,但是連咳血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干干的嘔出了兩口血。

長流驚恐的看著她,這想來是他第一次知道什麼是驚恐——你想當聖人,我成全你!

說得那麼好像他十惡不赦,罪大惡極——說得那麼好像是他逼死了她——

她抬了抬手,勾過長流的頸項,俯到他耳邊,她聲音微弱︰「你爹讓你一局……我便承你爹的情,我……今日成全你做一個孝子——成全你這武林的神話,成全你這個聖人——好不好?」她說著好像還在笑,氣息微弱得快要沒有了。

像被什麼猛烈的擊中了胸口——我今日成全你做一個孝子,成全你這武林的神話,成全你這個聖人——長流不敢置信,幾乎全身都僵硬起來,他想大叫,想搖頭,不是這樣的,她這是——在做什麼——他全身都顫抖起來。

「我知道你不願意看到任何人死,」她眨眨眼,長流立刻封了她幾處穴道,血並沒有繼續再流,她喘息口氣︰「要你看著我死,是不是很為難?」她這是——在為他著想?就好像那個漸漸寒涼的晚上她說的——我舍不得讓你變壞,舍不得你去做壞事,我怕你變壞了,就不會對我這麼好……我怕你變壞了,就會和他們一樣——希望我死……——那時候她顯得楚楚可憐,好像一只經歷淒凜風雪後的小貓,再也無法承受一次這樣背叛的打擊——為什麼,一定要為他著想?

他發現他的聲音是顫抖的,幾乎不能完整的說出話來,「你若是喜歡我對你好一些,我會對你很好……」他不知道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彌補她,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現在的他是什麼樣的心情。

西樓搖搖頭︰「我說過我不需要你對我好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是釋然的神情,這是長流第二次听她這樣說,竟然止不住心口又是一驚,她說著這樣的話的時候,讓他錯覺不是他放棄了她,而是,她決定放棄他了——

自己,才是那個被拋棄的人。

西樓微微一笑︰「你答應我……」她貼近他︰「我死了以後,把我葬在千泠……我,不要去其他地方——任何地方……」她說著,全身一顫,血腥的味道在鼻息間流轉,她頭暈目眩,「你以後再也不會惹我生氣了……我應該高興的……」不用再看見你那樣的眼楮,不用再因為你那樣的性子——惹我生氣了,雖然舍不得,可是……不會再難過了吧,她說著卻好像要掉下來眼淚。那瞬,她猛然一拔,她的眼淚終是沒有掉下來,卻是血「嘶」的全濺了出來,如果這輩子要發一個誓,那麼就發誓——再也不為你,掉任何一滴眼淚——血染了長流一身血腥,直驚得他愣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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