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比凡人多一竅,觀察入微,善于推理。此姝若從官,當居四品以上。
思及此,修屏遙眸中笑意又深了一層。
而水沁泠不久便已謄抄完畢,卻是將金笏與那份底稿一並呈上,「還請修大人過目。」
修屏遙漫不經心地瞥了金笏一眼,臉色卻起了明顯的變化。想不到,完全想不到——她抄在底稿上的是刻不容緩的要事,然而謄寫在金笏上的竟都是些不足掛齒的瑣碎!
「沁泠以為,這些緊急要事,修大人自己心里有數便好,未必要讓太後知道。」水沁泠眼簾垂得極低,讓人瞧不出她說這番話時究竟還在思量什麼,「鸞姬太後日夜操勞,早生華發,為人臣子自然要替她分憂解難,這些煩心事單單交由修大人處理便再合適不過了。」
「哈、哈,好一個替她分憂解難!」好一個面面俱到的玲瓏人物!修屏遙攥著底稿的手已經興奮得在顫抖,連同聲音里也透出一種近乎咬牙切齒的冷笑。水沁泠啊水沁泠,你的心里究竟還藏著怎樣的心思?你究竟還能做到怎樣的地步?「那麼,你自己又記住了多少?」
「小女子記性不佳,抄過便忘。」水沁泠垂眉笑笑。
「先別急著撇清關系,我若是不相信你的能力,也不會讓你謄這些東西。」修屏遙勾唇一哂,把玩起手中金笏,「你以為,我會栽培一個過目就忘的蠢材當我的心月復嗎?」
水沁泠驚訝地抬起眼來。他的意思是……
滿意地將她臉上的表情納入眼底,修屏遙又笑,「哦、呀,剛才風太大,我沒听清楚呢。」他傾身將她圈在桌角,薄唇貼著她的頸項,像是循誘導著他,「再重新回答我一遍,嗯?」
四目相對,水沁泠竟不避不閃,一字一字清晰答道︰「修大人,我不想撒謊,方才抄下來的,我確實一個字都沒記住。但如果——」她輕巧一笑,「如果修大人重新讓我再看一遍,我同樣可以做到倒背如流。我天生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卻也相信勤能補拙,我若真正花心思去記一些東西,便一定會盡最大努力做到最好。」
她的笑意浮在嘴角,但她的眼神誠摯而認真,幾乎就要讓人相信——她自始至終都不曾說過一句謊話。
修屏遙細細咀嚼著她的回答,突然眸中精光一閃,從後面按住她準備打翻硯台的手,「你的小動作太多了。」他似不經意地笑道,慶幸自己逼得這樣近,所以沒有遺漏她眼中一瞬抵觸的情緒,盡避她從來不會將這樣的情緒寫在臉上。
炳——總算將她逼急了麼,之前不迎不拒,冷靜從容的態度果然也是假裝出來的吧?
原來如此——原來她也留著幾分姑娘家的青澀,原來她也知道男女大防的道理!修屏遙越想越覺得大快人心,這小女子總是不著痕跡地醞釀一些小小的陰謀,所以想故意打翻硯台,澆熄這一室曖昧的火花——便可以借機逃月兌了嗎?可惜她的小動作終究逃不過他的眼——
「不喜歡我靠得這樣近嗎?」修屏遙再逼近一步,偏要故意挑戰她忍耐的極限!
水沁泠終于嘆了口氣,搖搖頭,「我只是不擅長與人對視,因為輸的一方總是我。」她別過臉去,沒有再看修屏遙的眼楮,「我爹說,一個人的眼楮里藏著最多的心思,若那些心思全被窺看了去,那麼這個人就沒有秘密可言了。所以我想——」
她咬咬唇,沒有說下去。
而修屏遙也已松開了她,他不急不怒,眼里卻升起一種愉悅的笑意。是了,他之所以被她吸引,不正是因為那雙幽深幽深,深到望不見底的眼眸嗎?那雙眼楮里藏著太多復雜的心思,越來越看不懂她,所以興趣才越來越濃,若秘密這麼快就被揭曉,反倒是他變得無趣了。
這場角逐,他比她更有耐心。
「替我將這里整理一下,我去皇帝家坐坐。」
直至那個男人的背影消失在眼簾,水沁泠才松了口氣,「真危險……」她伸手撫上胸口,似乎還能听到心跳凌亂的聲音。假的,都是騙人的——她的記性不好是騙人的,其實抄下來的東西她都一字不漏地記得。不擅長對視也是騙人的,其實她可以面不改色地凝視別人的眼楮長達半個時辰。她急著想要逃月兌,只是因為不能理智地應付他的靠近——
從未有過的迷亂……
當那殘酒的余香攜著他的氣息撲面而至的瞬間,那樣強烈的壓迫感,她幾乎是醉了的。
她不知道那樣的心悸究竟意味著什麼,但她無法容忍這樣的意亂情迷,瑜亮之爭,她已經輸了智謀,再不能輸掉一絲一毫的冷靜。
「小女子。」
原本消失了的聲音突然又回響在耳畔——
水沁泠心中一悸,僵了半分,「修……大人?」轉身望向窗口,她的臉上重又堆滿了討巧的笑意,「咳……」終究還是察覺到一些尷尬與無措了,便拿衣袖掩了嘴假裝咳嗽。
這情境生得突然,修屏遙竟也有片刻的失神。皺了皺眉,興許是光線偏了角度的緣故,這小小的書齋也被隔絕成兩處景地,外面亮著而里面暗著。他站在窗外面,端端一眼看過去,她的眉目竟變得說不出的嫻靜,再一恍然,那黑山白水皆已入了畫。她又抿嘴笑了笑,並不似之前冷的漠然,而是一種從來只屬于江南水鄉的溫柔婉約——這樣的女子是很擅長用笑容來掩飾自己的無措的。
「修大人有何吩咐?」水沁泠小小聲問出。該不會是發現什麼苗頭了吧?
失態只是一瞬,修屏遙很快便恢復了經久不變的笑容,「呵——雖說都是些芝麻小事,到底還是缺少一個能真正幫得上手的人。」
水沁泠頓時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事無巨細,修大人只管吩咐沁泠便是。」說白了不就是變著法子來考她嘛。真不知道他這次的葫蘆里又要賣什麼藥,她倒是有些期待。
「這里位于京都最偏僻一帶,方圓十里都在我的管轄之內,這里的百姓見了我比見天子還親切呢。」修屏遙撫唇輕笑,竟毫不擔心說出這番話是對皇權的極大威脅,「佛曰,一花一世界,你若是有辦法能讓這里的人安居樂業,也無異于治理天下了。」
難道他的權力竟已大到這種地步,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天子腳下開闢另一塊疆土,自封為王?水沁泠心下凜然一驚,卻不動聲色地听他說下去——
「煩事有三。其一,東街如悅茶樓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每次去催稅總是哭貧喊窮,唉,真讓我頭疼。」修屏遙扶住額頭,似乎真的為之煩惱,「其二,西巷新開的藍田玉行里的生意至今無人光顧,也讓我鬧心不已啊,」他假裝嘆息口氣,「不過最教我煩心的還是芸蛾丫頭跟玖娘的關系——」
第三章鸞刀縷切空紛綸(2)
水沁泠心里有數,芸蛾和玖娘是他最寵愛的兩個女子,卻一直水火不容。而昨晚芸蛾便是因為和玖娘吵嘴,才賭氣跑出留香苑的。
「成大器者見乎細節。你若能處理好這些小事,何愁不能兼濟天下?」修屏遙彎了嘴角。他當真、當真很期待她的表現呀。
「沁泠自當竭盡全力。」
「誰家派來的殺手,調查清楚了?」
別苑外,修屏遙氣定神閑地坐上馬車,抬了一只手,問向身邊的瑯崖。
「回大人,據待墨樓外的眼線跟蹤來報,昨日偷襲水沁泠的殺手最終進了京城知名的貴人綢鋪里。」瑯崖單膝跪下,將十幾枚細小的銀箭暗器裝進對方手腕間的暗囊里,「若下官沒猜錯的話,貴人綢鋪定是因為忌憚水家將分鋪開在京城與之競爭,才搶先一步殺人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