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是茶杯摔在地上的聲音。修屏遙霍然拂袖站起,胸中一陣激蕩——就是這樣!這才是他最想看到的結果!大街小巷,不分貴賤,女子皆以讀書為榮!
水沁泠——她竟真的做到了——
這二十幾年來,他考驗過多少晚輩後生,他們每一個都熟讀四書五經,通曉天文地理,他們指點江山高談闊論,卻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像她看得這樣長遠!
鸞姬太後在開國之初便立詔準許女子應試從官,參與軍政。為何至今都沒有出類拔萃者?風氣未成——風氣未成啊!民間的女子,無論為妻為妾為婢,大多只懂得繡花織紡,又有幾個熟讀兵法策略、經史子集的?
巾幗不讓須眉——
鸞姬太後,這下你該感到欣慰了罷?你要等的人,已經來了——
「哈、哈……好一個‘女人為什麼不能’!」修屏遙縱聲大笑,一手捉住她的頭發,低低地一嘆,「頭發又落了許多,這幾日辛苦你了吧?」他柔聲問,竟有絲憐香惜玉的意味。
水沁泠咬緊下唇不說話,害怕一開口便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這個男人——在那樣辛辣的冷嘲熱諷之後,竟不痛不癢地問一句︰「這幾日辛苦你了吧?」沒有半點出自真心,他的眼神——那種言笑自若、指掌雲雨的驕傲飛揚,只讓她從骨子里覺得寒冷。
她抿嘴苦笑,前所未有的挫敗感遍襲全身。她終究贏不了的——縱然得到他的認可,卻依舊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這個男人,太自信,太……可怕……
卻已經不能回頭了,她所有的意圖都被他一眼閱盡,而後天就是發榜日期。
一切,都是未知。
走出如悅茶樓,天邊暮色又深了一層。
水沁泠恭敬跟在修屏遙後面走了幾步,忽聞他笑道︰「離得那麼遠做什麼,回頭看你好費力氣。」他並不回頭,卻有意放慢腳步,顯然是在等她。
水沁泠遲疑地望著他的背影,他獨步天下,卻始終孑然。一剎那間,心里竟無端涌起一股念想,她是否能夠與他站在同樣的高度,並肩看這日月更迭,錦繡河山……
「還是說,你打算永遠當我的跟班?」修屏遙話音未落,水沁泠便跟了上來,與他並肩。即便如此她依舊保持著一段距離,那是她的底線,修屏遙笑了笑也不為難,「你怎麼不問我,這大半個月來究竟去了何處?」
水沁泠微微一笑,避重就輕道︰「修大人公務繁忙。」
「‘公務繁忙’這種話從你嘴里說出來,更像是諷刺。」修屏遙勾唇輕哂。她甚至沒有听自己繼續說下去便直接岔開話題,當真是對自己的事絲毫不感興趣?嘖,他又開始牙癢,「我見書架上面的書被調換位置過,定然也是你的功勞?」
水沁泠這才想起——「有兩本書被歸錯類了,沁泠原想征詢修大人的意思,但後來——」後來他一直沒回別苑,她便也忘了,「沁泠擅自翻閱,還請修大人責罰。」心想他連那些書的擺放位置都記得這麼清楚,可見平日里是經常看了。這位「大貪官」遠比她想象中的要博學。
「你是例外。」修屏遙冷不丁道出這一句,「若換作他們隨便進來,我定要剁了他們的手。」免得模髒了那些書。
水沁泠聞言心下一笑。這算是……他格外開恩?倒也不壞。
「姑娘家少去沾酒為好。」修屏遙突然又道,似笑非笑地睇了她一眼,「你不是我的女人,我自然強求你不得。你當是為了自己著想。」
突然變得柔情的話語听得水沁泠的心口猛一跳,不可置信地抬起眼來。這人怎麼像突然轉了性,變得這樣平易近人了?明明方才還喜怒無常得像個地獄羅剎——「修大人?」她訥訥地喊了一聲,像是要喊他的魂回來。
「怎麼?看見鬼了?」修屏遙好笑揚眉。她裝傻的樣子當真很傻呀。
水沁泠搖搖頭。
「你就不樂意听我對你說這種話?小女子——」按捺住想要一口吃掉她的沖動,修屏遙戲謔著伸手要去擰她耳朵,但他的動作卻在听到水沁泠接下來的話語時僵在半空——
「修大人究竟在藏什麼呢?」水沁泠忽然輕聲問道,她的眼里有種認真的迷惑,深深的,靜靜的,「修大人不允許自己的女人喝酒,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她目不轉楮地望著他。
修屏遙陡然發現自己被欺騙了——這姑娘分明是極擅長與人對視的!她毫不避諱毫不躲閃,就那麼靜靜地望著你,仿佛,只一眼,就可以這樣輕而易舉地把你穿透過去,你心里若有鬼便一定不敢去回應,因為所有的哪怕一絲一毫的怯懦都將變得無所遁形——
這念頭一閃,修屏遙的直接舉動竟是——長手一攬,「咚——」水沁泠的面額生生撞上他的胸膛,差點沒痛得叫出聲!
「哦、呀,有蝴蝶呢。」他掌住她的後腦,笑得眉眼里春意叢生。
我還有蜜蜂呢!水沁泠簡直哭笑不得,這男人怎麼可以這般狡詐?原本她——
她一瞬茫然,原本什麼?原本她就要看出他的心思了嗎?但——他心里藏著的任何人任何事,根本與她無關吧?何必自作多情。
理智的潮水將一些不該有的情愫無聲湮沒,水沁泠閉了閉眼,忽聞頭頂傳來「呵」的一記輕笑,「這是什麼?」修屏遙擅自取出她袖口露出半截的東西,那是一個藍布扎成的小人,也沒有描上眉眼,單單只看得出腦袋和四肢,粗布里面塞著棉花。
「你真的會扎小人?」想起她之前說過的話,修屏遙想笑卻笑不出來。邪門得很——那藍布小人明明丑得引人發笑,但不知為何,再一細看竟陡然有種教人悚然的靈異感。
水沁泠面上一紅,趕緊從他手里搶回小人,退開步子,「讓修大人見笑了。」便在修屏遙看不見的瞬間,她的眼底分明流露出一種極怪異的神色,幽涼幽涼。
修屏遙眯了眯眼正要開口,身後卻響起一聲驚慌的叫嚷︰「馬受驚了——快讓開——」
疾奔的馬蹄聲陡然近在咫尺!
「小心!」修屏遙本能地伸手要去拉身邊的人,卻落了空,便眼睜睜地望著那架失控的馬車從眼前奔騰而過——
仿佛全世界的聲音也在那瞬遁隱而去。
第四章夏水欲滿君山青(2)
再抬眼時,水沁泠便站在街道另一邊,安然無恙。抬頭接觸到他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
那一笑,竟讓修屏遙心里無端冷了半截,似乎有什麼不可說的東西也在那瞬赫然清晰。先前那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並沒有半點月兌離最初軌跡——馬車過來時她只是本能地躲閃,跑到另外一邊。前因後果,卻已預示了某種不可逆轉的未來︰她永遠不可能和他站在同一邊。
修屏遙猛然回想起初次見面時,馬車顛簸,她寧願夾傷自己的手也絕不肯靠到他那一邊,多麼固執,近乎頑劣!偏這一切水到渠成——他們的本性,注定了將來會形成針鋒相對的局面。他們彼此心里都有一道無法逾越的溝壑,平生再怎樣知己知彼,也絕不可能完全契合。
「修大人!」失控的馬車終于被截停下來,而坐在馬車里的人,竟是——陸尚書陸寅!
「陸寅,你有沒有數過自己長著幾顆腦袋呢?」修屏遙長指撫唇,笑容不達眼底。
恍若五雷轟頂!陸寅連滾帶爬地從馬車里面出來,「修大人,修大人饒命啊!」
修屏遙眯了眯眼,「說啊,你究竟有幾顆腦袋?」夠不夠他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