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世上,沒有人比你更努力的了。」修屏遙兀自低語,像是嘆息。她是一個完全超出他意料之外的女子——明明出身富貴,卻沒有任何嬌生慣養的脾氣。明明天資聰穎,卻比任何人都要勤奮刻苦。她冥思苦想,她秉燭夜讀,她從來不給自己分毫松懈的余地,任一頭烏黑長發被歲月磨蝕成枯黃……他都知道。
所以那日午後,他遠遠看著她青絲散落,看著她疲倦地將書蓋在臉上,就這樣沉沉睡去,他無法克制自己心疼起來,氣不得上前去質問一句︰做什麼……要將自己逼成這樣?
但她不會告訴他,更不會為他做任何改變。
「要等到什麼時候……你才願意站在我這一邊?」修屏遙突然低低問出一句。
水沁泠已經走到門外,听見這一句,她一回頭便望見他臨窗孑然的背影,鏤花鈴鐺的金光在他臉上悠悠晃晃,是早已冷卻的金光,突愣愣地晃出一種寂寞的淒涼。她竭力想要將他看清,卻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對她,到底是怎樣的一種,不動聲色的折磨呢?他們的本性,怎會是這樣不可交融的境地呢?越茫然,越漠然,她慘然而笑。
「真有那麼一天,是會……天誅地滅的吧……」
走出右大臣府時,天色陡然陰暗下來,似要落雨了。
「咳,咳咳……」冷風一吹,水沁泠便捂著嘴巴輕輕咳嗽起來,一面模索著從懷里取出大小兩包藥末,嘆了口氣,「怎麼是好呢,這藥當真是戒不掉了。尤其在冬日里,一日都不能歇。」她的手指攥緊了藥包,緩緩撫住心口,「偏又不能讓外人瞧見,幸而方才在他面前忍住了……」
水沁泠苦笑了聲,正要拆開藥包,忽覺後頸一陣針扎的刺痛——「呃……」
陷入黑暗前的那瞬,水沁泠腦中竟閃過一個念頭——
總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固執害死!
「水沁泠有六日未上朝?」修屏遙正一個人坐在留香苑里喝著閑酒,听見瑯崖的稟報後著實吃驚了下,「也不曾回丞相府?」
瑯崖搖搖頭,「太後已經下令全城搜查了。」
「呵——就怕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搜到。」連他的眼線都顧及不到的範圍,那群吃白食的朝廷侍衛又豈有能耐將人找到?修屏遙若有所思地眯起眼楮,眸底精光沉浮不定。水沁泠定是出事了,沒想到七皇子這麼快就有新的行動——
「不知修大人近日以來養病如何?」清冷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眼下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竟是左大臣上官!
「哦、呀,稀客,稀客呀。」修屏遙春風滿面地迎上去,桃花唇斜斜一勾,笑到眉眼里都是雲霧沌沌,「莫非今日是借了西北風,將上官大人吹過來了?」
上官倨傲地仰起臉,甚至不屑于正眼看他,「听聞修大人重病在身不能上朝,我怕今日不來,恐怕連修大人最後一面都見不上了。」言語里的憎惡之意顯而易見。
修屏遙聞言「哈哈」一笑,越發顯得神采飛揚,「上官大人只管放心,等你覺得自己時日無多時務必要最先知會本官一聲,念在你我同朝二十多年的分上,本官定然會讓你見上最後一面,滿足你的遺願的。」
這一來一去的口角爭鋒,瞬間形成劍拔弩張的局面。
「哼。」上官負手冷笑,「我奉太後懿旨調查水丞相失蹤之事,京城的每家每戶都需詳細搜查,希望修大人能夠配合。」
修屏遙斜挑了眉,「上官大人懷疑是本官藏了水丞相?」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等只是奉旨辦事,修大人若不做虧心事,又何必多想?」上官別有用心地留下這句話後冷冷甩袖而去。
身後瑯崖自言自語道︰「還以為上官大人會從這留香苑搜起……」那語氣怎麼听都像是揪住了別人的小辮子準備告狀呢。
「若他真從我這里搜到人,便是他自己心里有鬼了。」修屏遙撫唇而笑,黑眸掠過一絲不淺的玩味,「賊喊捉賊的道理你不懂?」上官畢竟也是個老狐狸,若他真那麼做反而會令自己清譽難保。
只不過……修屏遙眯了眯眼,這小女子當真是胡來,先前已經被偷襲過一次,還不足以令她吸取教訓嗎?她位居丞相,難道身邊連個護衛都沒有?不不,她不該是這樣不謹慎的人,還是說——她其實是故意以身犯險,想引蛇出洞?!
「嘖,她不要命了嗎?」修屏遙驀地起身往外走去,經過書齋時卻陡然停下腳步。只見兩只白鴉正相繼往書齋的外牆上撞,「撲稜稜」,墜地了又奮力飛起,竟像是飛蛾撲火一般,不依不饒。
「這畜生也吃錯藥了嗎?」修屏遙撇嘴冷嗤一聲,才走出幾步卻猛然驚覺到不對勁——當年陸寅服了五石散瘋瘋癲癲時,似乎也曾有一陣子直往牆壁上撞?
腦中一剎那間閃過許多片段,從御書房遇襲,到水沁泠失蹤,再到上官的突然造訪……或許事情已不是簡單的綁架,而是——以敵制敵,一箭雙雕?
第七章輕紈細綺相追飛(2)
修屏遙彎下腰去,長指捻起一只紅蟻。他到現在還記得那日花籬下水沁泠說過的話——塵世萬物相生相克,所以輪回不滅不息,而白鴉從來只吃地上的紅蟻。難道是紅蟻出了問題?
黑眸瞬間眯起,那只紅蟻的背上竟刻著一個字︰我。
心跳一窒,似有什麼東西急著要從胸口跳出來。他接著又找到其他幾只刻字的紅蟻,直至拼成一句話——「我在下面。」
是她!一定是她!
修屏遙疾步走回書齋,熟練地扭動第三層書架上的機關,「轟隆隆——」地面上竟出現一道裂縫!他腳步不停拾級而下,翻飛的衣角帶動鐵柵欄前的燈火明明滅滅,原來這留香苑的下面竟是一處地牢!
「大人?!」看守的獄卒驚恐望著修屏遙一臉鐵青的表情。
「可有新關押進來的?」修屏遙咬牙切齒地問道。
「有,有個女人……」話音未落,卻見修屏遙寬袖一揮,兩枚飛刃直射而出——刺中最里面兩個獄卒的手腕,「 啷——」獄卒手中的短劍應聲落地。
「嘖、嘖,真是勇氣可嘉呀,膽敢易容成我的人。」修屏遙笑容極冷,同時捻指一彈,便用金蠶絲封住兩人的穴道,阻止他們咬舌自盡,「在我這里,求死可比求生還難呢。」修屏遙輕步雅然朝最里面的牢籠走近,幽暗的眼神卻比那地獄羅剎還要陰森恐怖,誰曾從未見過這樣的近乎吃人的威懾?「這地牢里面七七四十九種酷刑,我會讓你們一一體驗過癮!」
他俯身抱起蜷伏在里面的女人,解了她的啞穴。她怎麼變得這麼瘦,這麼輕?仿佛稍微一觸踫便會散了架子。她的臉上已經蒼白得沒有血色,從前的她——在朝堂之上頭角崢嶸,笑著指點江山萬里的她,即便再苦再累也絕不會露出一絲病容的啊!是誰將她弄成現在這副模樣?無論是誰——他修屏遙絕對會以血還血,十、倍、奉、還!
「水沁泠。」他渾身顫抖卻柔聲喚她,小心翼翼。
水沁泠沒有睜開眼,唇邊卻露出一絲笑容,「我知道,一定是你……」她的額頭輕靠著他的胸膛,氣若游絲,「三年前我就知道,書齋下面有個密室,所以地上的草才會長成那樣的顏色……他們拿走了我的隨身靈玉,以為我只能乖乖等死,但他們想不到,那塊玉原本就沒有通獸語的靈力,我一直都在騙他們……」她勉力喘了口氣,讓自己保持最後的清醒,「後來我看到有紅蟻爬下來,所以偷偷用金簪在它們身上刻字……呵呵我還知道,他們是想以敵制敵,嫁禍于你,所以我絕對不能死,我若死了,到時候死無對證,有口難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