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屏遙眼底的精光一瞬寂滅,「計劃……出現偏差了嗎?」
便如瑯崖所說,這原本是一場戲,為了證實他的猜測——七皇子或許已經與上官相互勾結,所以他故意找人冒充七皇子假裝行刺,便是為了從上官的臉上找到一絲一毫的端倪。而他之所以會將水沁泠牽扯進來,卻是為了讓在場所有人看到他對水沁泠的冷酷決絕,不留半分情面——那樣的話,才有可能保證她的安全。
自從那次的綁架之後,他便明確上奏要追查七皇子的下落,便也意味著——他已公然與七皇子的勢力作對。
若是從前,他絕不可能會這樣做。有句話他一直沒有問過水沁泠——試問哪個朝代的官場能夠清廉到容不下一粒沙子?他便是因為清楚這道理,所以對于貪官污吏從不趕盡殺絕。但水沁泠畢竟還年輕,雖然八面玲瓏善于周旋,到底還沒有多深的城府。不同于她的年少氣盛、黑白分明——他卻早已見慣了官場的明爭暗斗,因而對于那些藏在暗處的勢力,他向來會選擇站在模稜兩可的位置,不抑不扶,所以他官位雖高,卻極少會惹禍上身。
但這一次,為了徹底消除潛伏在她身邊的威脅,他不得不出面表明自己的立場。
水沁泠或許並不知道,他們這次要斗的人,已經不只是七皇子,而是大半壁江山——何其艱難?何其凶險?其實許久以前他便隱約猜到上官與七皇子的關系,而他與水沁泠之間的朦朧情愫也逐漸有了苗頭,上官不可能看不出來,所以他必須執刀割舍,將她送至安全的地方。
但他萬萬沒有料到——這一次,卻將她推進萬劫不復的懸崖。
「你總是……很難讓我省心呢。」修屏遙失神嘆息。那一箭不知有沒有射中她的要害呢?不不——應該不會,多少年前他也像這樣被一箭穿胸而過,卻還是活下來了。可她根本不會武,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究竟還能不能……不不不,一定是他多慮了,比這更深更險的懸崖他也摔過,不也安然無恙地活到現在嗎?
所以再等一會兒,或許只要再等一會兒,便能看到她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像往常一樣喊他一聲︰「修大人。」
修屏遙開始來回踱步。怎麼回事?他究竟等了多久?這天都已經黑了……既然她沒有事,為何到現在還沒有她的消息?他派出了這麼多人,難道竟連一個女人都找不到?難道——
她真的沒有活下去的可能了嗎?
她的身子骨那麼縴細,那麼瘦弱,她這麼年輕便已發華稀落,還需靠五石散來維持自己健康的氣色……她只是一個平常的姑娘家啊!怎麼能夠——被一箭穿心——被射落懸崖——
「可否借我一只手,引我走一程?」
「所以從現在起,我站在你這一邊,可好?」
「想與你並肩看錦繡河山,守到天荒地老,你許不許?」
……
耳邊有她的聲音在回想,輕輕觸踫臉頰耳鬢,仿佛還殘留著她指尖的熱度,突然卻在一瞬之間全部抽離,所有的念想——便在該一剎那間煙滅成灰。修屏遙忽覺胸中一陣氣血翻涌,驀地一大口鮮血噴出——
「大人!」瑯崖大驚出聲,卻被一個清冷譏笑的聲音打斷——
「修大人真是大義滅親,令人敬畏啊。」上官便站在不遠的地方負手冷笑,將修屏遙此刻的表情盡收眼底,「只可惜,不僅放跑了刺客,還令我朝失去了棟梁之才,若讓太後知道,恐怕修大人難逃其咎吧?」
擺明是幸災樂禍的口吻,連瑯崖听了都氣憤難平,但修屏遙卻久久沒有回應,他只是怔忡地看著雪地里面自己的鮮血,全然听不見上官說了什麼話。
「大人!」有個侍從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屬下搜遍了崖底,只找到這個。」
仿佛是被那一瞬反射來的光芒刺到了眼楮,修屏遙這才回過神來,一見是那塊金笏,眼中頓然升起了驚喜的神采——「她還活著!」
是的,她一定還活著,所以用血寫下了那個「斷」字。
丙然……是要同他恩斷義絕了嗎?
修屏遙顫抖著伸手去觸模著那個字,混著血絲的唇角終于露出一絲微笑。只要她還活著,就……再好不過了。
新春伊始,冬雪消融。
待水沁泠重新能夠入朝面聖時,已是兩個多月之後。巧的是,一直遠任在外的譚亦也在年底被調回京城。
「譚參贊這次又助連大將軍打了勝仗,怎麼也不去向太後討個賞?」皇宮之外打了踫面,水沁泠便笑吟吟地迎上去,「回來大半個月了,這京城的天氣可還習慣?」
「水土不服這種毛病可從來不會發生在我身上。」譚亦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他在水沁泠面前從來不用顧及官位之別,向來是以朋友間的口吻,倒也不覺得有何不妥,「倒是你,傷還沒養好便急著要來上朝了?」
「再在床上躺下去,不殘廢也該躺成殘廢了。」水沁泠半開玩笑半認真道,一面從夾襖的內袋里模出一個黃皮紙包,遞了一塊紅豆餡兒的酥餅過去,「吃不吃?還熱著呢。」
譚亦稀奇地瞧著她,「你竟帶著這東西上朝?!」
水沁泠垂眸一笑,兀自道了句︰「這余生,我要對自己好一些,不能再虧待自己了。」轉眼正要繼續同譚亦說些什麼,便只覺得右耳被旁人一擰——
「哦、呀,人贓並獲,果然吃了糖。」
水沁泠臉上的笑容一僵。這是老天給她開的玩笑麼?她借養傷故意賴家兩個多月,便是因為不想早一點入朝看見他,好不容易平復了心情邁出丞相府,怎料竟在皇宮外踫見他?
「修大人。」無論心里再怎樣排斥,水沁泠臉上還是堆出討巧的笑意,同時又往譚亦身邊靠近了些許,「好久不見。」
修屏遙怎會瞧不出她故意的疏遠?他松開手輕輕一笑,「好久不見,好生想念呢。」
他還是像從前那樣,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與人談笑風生,說著曖昧不明的話。但那一瞬,水沁泠只覺得眼前的男人分外陌生,像是今生第一次認識他——「修大人為國操勞,愈見消瘦了。」她聲線平平,說的卻是大實話。兩個月未見,修屏遙竟比之前清瘦許多,細看之下連那臉色也顯得有些蒼白,可是生了什麼病?
他生不生病,需她操什麼心?水沁泠在心底嗤笑一聲,模模自己的臉頰。相比之下,自己的臉頰卻豐潤不少,這兩個月來不僅有太醫悉心照料,太後還特意請來御膳房的廚子給她安排一日三膳,外加糕餅甜點不斷,她吃不胖才怪。
修屏遙哈哈一笑,「可不是應了古人那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呢。」
水沁泠聞言便也笑了,「那麼修大人真該去懸崖摔一回吶!」她將雙手攏進衣袖子里,好興致地抬頭看看藍天看看白雲,看著這個季節里柳條抽芽春花爛漫,也跟著笑彎了眼兒,「瞧我上輩子摔過一回,把腦子里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全摔沒了,反而清爽。你也知我的記性原本就不好,這一摔就更加稀里糊涂了,記得一個人的臉卻記不得他曾做過的事,連詩經里面那什麼‘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都不會背了,不過渾身輕松,自然胃口大好,心情更好,哈哈……」
修屏遙的身體微微一顫,啞然失笑道︰「我倒真希望,那次摔懸崖的人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