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鎖未央 第21頁

其實他並沒有離去,那輛帕加尼還停在樓下,而他一直坐在車里,嘴里含著一支煙,卻沒有點火,車內密閉的空間里,漂浮著淡淡的薄荷芳香,已經很淡很淡,是剛才她為他上的藥膏。

天色開始一分一分暗下來。

最後,他終于取下了煙,就手揉了,踩下離合,開始加油門,發動引擎。

不期然抬起頭,看到後視鏡里自己的樣子,那塊淤青的痕跡就在眼角,非常的顯眼。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停下了手邊的動作,在發動機輕微而有規律的轟鳴聲里,抬起右手學著她的樣子輕揉眼角,有著微微的壓痛,她指尖的觸感仿佛還停留在那里。

不知為何,他總是傷到同一個地方,故意的,意外的,都是這里。

他想起她公寓里牆面上掛著的照片,那幅照片他並不是第一次看到的,那是跟他記憶中那幅一模一樣的照片,只不過從前那一次是在陸暉那里看到的。而從前那一次,雖然只是匆匆一瞥,可是她的樣子,卻如同烙印一般,烙進了瞳仁。

他一直記得,那只是一個看上去很普通的女孩子,可是笑容卻像盛夏的陽光那樣澄澈,仿佛透明,燒灼著人的目光,背面寫著兩行娟秀的字跡︰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未央,于2002年盛夏。

照片的背景是青翠的山巒,重重疊疊,白雲滾滾,如浪似雪。

那時的他沒有想過,他與照片上陌生的女孩,會有什麼樣的交集,然而,卻莫名被陸暉狠狠地揍了一拳,那一拳正打在他右邊的眼眶上,頓時痛得他睜不開眼,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那樣痛,仿佛刻骨,眼角也逐漸淤青了一片,那塊淤青,亦像是烙印,過了好久,才開始慢慢地退去。

他一直不明白陸暉為什麼要打他,直到現在他才終于明白,原來在那一刻,他遇見了她。

因為是她,所以才會一直記得,才會,這樣刻骨銘心。

第八章魚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間別離苦(1)

這天晚上未央翻來覆去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卻一直在做夢,夢見幽深曲折的青石板小路以及一棵棵依附著牆壁而生的古樹。夢里一直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冷而潮,在小路的盡頭,忽然傳來一陣陣微弱的嗚咽聲,仿佛有人在那里哭。四周是熟悉而陌生的景物,青石板道上布滿細細的青苔,又濕又滑。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尋找著聲音的來處,一直尋到小道的盡頭,才看見一個小女孩,蜷縮在那里哭。那女孩很小,大概八九歲的樣子,她並沒有帶傘,冰冷的雨滴一直打在她身上,濡濕她的頭發與單薄的衣裳,而她只是哭。她身後是高高的圍牆與兩扇緊閉的大門,古舊的大門上貼著兩個被雨水逐漸模糊的,紅底黑字的福字,兩扇門的門把處,還連著一根粗黑的鐵鏈子以及一個布滿鐵銹的鐵鎖。未央只管對著那鐵鎖發怔,那女孩卻忽然抬起頭來看她,布滿淚痕而稚氣的一張臉,竟就是她小時候的樣子。

未央就此驚醒,黑暗中只听見自己「突突」的心跳在胸腔里劇烈起伏著,好半晌也平靜不下來,吞了吞口水,才發現喉嚨干啞得疼痛。她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要喝水,黑暗中卻一時找不到電燈的開關,只好光著腳丫一步一步地模索到廳里去。光滑的地板烙著腳心,又冰又冷,廳里的窗簾沒拉上,淡淡的月色便透過玻璃傾瀉進來,沒想到白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在半夜里還可以看到月光。她端著水杯走到窗邊,黑暗的夜幕中,看不到星星,孤零零的一撇縴月,單薄得讓人心疼。

她默默啜飲著杯里的開水,水是冷的,像冰。沒想到天氣冷,保溫水壺的保溫功能也跟著下降了,她還記得中午把開水倒進水壺時,那滾燙的水沫星子濺在皮膚上的溫度。一杯開水喝下去,喉嚨沒有了干澀的感覺,胃部卻有了隱隱的不適,若有若無的疼痛,開始一點一點地蔓延,她下意識地抬起手背拭了下額頭,一片冰涼的濕潤,連汗珠也冷的。

她拉好窗簾,放下水杯,向臥室走去,重新躺在床上,拉好被褥,溫暖漸漸攏住了她,可是卻怎樣也睡不著了,閉上眼楮就是那把布滿鐵銹的鐵鎖與兩扇緊閉的大門。

那並不只是一個夢,她以為自己可以忘記,可是不能否認,原來一切都在生命中真實地存在過。

那一年她大四,開始實習,工作很辛苦,而薪水微薄,在這樣的大城市,生活程度高,她付了房租後便所剩無幾,可是她一直在那里堅持著,沒有打電話回家跟家里要,用那少得可憐的錢維持著生活。因為她知道,家里也不寬裕,父親母親都只是普通工人,讓她無憂無慮地讀完大學,已經是不容易。

每次打電話回家,父親總是問她需不需要錢,而她總是笑著說不要。

在最辛苦的時候,她一直跟自己說,只要再熬過這一年就好了。

是的,只要再熬過這一年。

可是這一年的秋天還沒有過完,家里便來了電話,說她父親出了車禍,讓她回去,她急急忙忙地請了假,連行李也來不及收拾,就坐上了回家的列車。

下了火車直奔醫院,才知道,父親是車禍而致的特重型顱腦外傷,剛做完開顱手術,已經是深昏迷的狀態,躺在ICU里面,上著呼吸機。

她與母親站在ICU外面,隔著大玻璃窗,看著全身插滿各種管道的父親,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楮,當醫生對她說完父親的病情,她卻只是呆呆的,腦海一片空白。

可是這已經成為事實,即使不相信,也只能接受。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父親的病情好轉了一點,至少可以不用呼吸機了,她一直跟自己說只要有一點希望,也不能眼睜睜地放棄。

她正在實習,不能一直請假,所以只能兩邊奔波著,父親一直在ICU里有特護照顧,家屬是不能輕易進去的。

然而,錢像流水一樣地花了出去,家里一點微薄的積蓄簡直就是杯水車薪,在ICU一天的費用,已經遠遠地超過了她一個月的薪水,醫院每天早上都會下催款通知,白紙黑字,列著各種費用,她心急如焚,而母親只是哭,毫無辦法。

案親,最終熬不過那年的冬天。

那時,他已經轉出了ICU,住進了加護病房,她以為,父親的病情已有好轉了,醫生也說父親的病情穩定了一點,可是沒想到……她沒想到的事太多了。

案親曾經短暫地醒過來,因為長期只以靜脈營養來維持身體機能,他已經很瘦很瘦,醫生說他已經失語,未央不知道他是怎樣說出那句完整的話的,他說︰「不……不能……不能賣。」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可是未央听明白了,她知道他說什麼,她看了旁邊默默垂淚的母親一眼,然後低下頭去,貼近他耳邊,道︰「我知道,你放心,我們不會賣的。」

未央看到父親哭了,大顆大顆的眼淚滑落眼角,沾濕了雪白的枕頭,未央握著他骨瘦如柴的手,用力地眨著眼楮,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即使長期以來的壓抑已經在崩潰的邊緣,但她仍然堅守著那最後的一道防線,不肯在父親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她知道父親,一定不想看見她哭的。

案親就是在那天深夜去世的,顱內大量出血伴腦疝,已經再也無法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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