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欣月的眉頭輕皺,大伯父的兒子程華,大她兩歲,在她帶多多離開程家前,已經考中童生,青山書院是她替多多挑的,當初中意書院氛圍和夫子的學識,但進書院,付出的代價可不小。
一年花個百兩銀子是平常,可為了多多,她並不心疼,萬萬沒料到大伯父現在竟也將程華送進青山書院。
程家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禽獸,以前靠她爹娘過日子,她爹服徭役而死所得的撫恤,她和多多一個子兒都沒拿。她滿心以為他們散盡銀錢後就會過上苦日子,沒想到他們竟然還有本事送程華進青山書院。
一陣微風從窗外襲來,淡淡的藥香令她微微恍神。
程福山的藥田欣欣向榮,她為此欣喜。如今才想到那塊她爹娘花了大把精神培育的藥田還在,多年生的草藥,程家至今坐享其成,她爹娘卻歸陰多年,她心中不禁悶得慌。
低垂的雙眼對上多多眼底的擔憂,她壓下情緒,抬手輕觸了下他的臉頰,「遇上又如何?他們若上門找碴,阿姊也不會任由他們欺負。」
程欣月絕不可能為了程華而讓多多換書院,一方面青山書院是私學中的翹楚,自己的弟弟值得最好的,另一方面他們未曾做過傷天害理之事,該怕、該躲的絕不該是他們。
程福山的手搭在她的肩上,低頭淺笑看著多多,「放心,有阿兄在,不會讓你們受一點委屈。」
多多十歲了,自覺不在是個孩子,縱使心中還想與兄姊親近也總是克制,如今看著兩人,眼眶一紅,一時沒忍住的伸出手抱住兩人。
多多嘴上不說,但看到程華勾起了他過去的回憶,心中正悶得慌,程家帶給他的傷害,縱使已經過去多年,依然深刻在腦海中。
程欣月已許久未見他像個孩子似的落淚,眼底滿是心疼和難過。
程福山可無法忍受,顧不得多多在,側頭用唇吻了吻她的臉頰,「別胡思亂想,多多一大清早趕路回來,肯定還餓著,你去弄吃的。」
程欣月眨了眨泛著水氣的眸子,收拾心情,摟了摟多多,「阿姊給你弄好吃的,吃飽了心情也好了。」
多多被她的話逗笑了,抹了抹自己淚濕的眼。「我還真是餓了。」
「你等著,很快就好。」程欣月放開他,走向灶房,眼角卻看到鄭安的身影,她停下腳步定楮一看,注意到他正在牆角堆柴火,她不由得揚聲,對屋內的程福山說道︰「阿福,你又讓柳家兩兄弟砍樹回來給你劈柴火?」
「不是,」程福山回得臉不紅氣不喘,「是他們兩兄弟砍來給鄭安,說要讓師兄練練臂力。」
原本情緒低落的多多微瞠了下眼,簡直不敢相信阿兄的厚顏無恥。怎麼這會就成了鄭安的事?
鄭安聞言,則是興沖沖跑了過來,「是啊,月阿姊,我這臂力是得練練,不然輸給師弟,有失我大師兄的顏面。」
程欣月暗翻白眼,自然沒被師徒倆騙了。
鄭安口中所的師弟,便是柳家兩兄弟。柳家兄弟原說無償替程家干活,但在程福山答應幫著丹陽村練民防時,兩兄弟死纏爛打的拜程福山為師。
鄭安年紀遠比柳家兄弟小,但他們卻得乖乖尊稱他一聲師兄,說的好听是先來後到,但實際上不過是程福山為了滿足自己的惡趣味。
看著鄭安一臉的正經八百,程欣月也不好在徒兒面前訓他的師父,只得沒好氣的瞪了一臉程福山一眼。
程福山立刻勾起嘴角,給了她一個好看的笑容。
程欣月差點被他氣笑,低頭和顏悅色的對鄭安說道︰「我打算讓多多在家里歇兩日,你用飯後便回去看看你阿兄和阿嫂。明日鋪子休息,有路岐藝人表演,我叫了你阿兄和阿嫂過來用飯,你再跟著他們過來。」
鄭安听到有表演可看,一臉興奮,但還是不忘詢問似的看著後頭的程福山。
程福山對他輕點下頭,鄭安得到首肯,才笑著回道︰「好的。月阿姊。」
程欣月注意到他的小眼神,再也忍不住失笑,程福山挺得他幾個徒弟的信服。
第十二章 不要臉的大房(1)
今日丹陽村因為路岐藝人到來而比平時更熱鬧幾分,表演還未開始,就有不少人拿著家里的椅凳聚到大榕樹下的廣場上。
吳氏一到,不少村民都朗聲打招呼,她難掩得意,如今村長成了胥吏,雖只是個小官,但終于名副其實的受得起一聲章夫人,其實日子跟以往並無太大不同,卻覺得神清氣爽。
今日來丹陽村听戲的絕大部分都是面生的臉孔,以前根本不會有路岐藝人進村,如今看中草市的人流,情況早有改變。
她往村外的草市走去,打算買點糕點,看戲時可以解解饞。
她挑上的販子是丹陽村一戶姓張的人家,雖說糕點的味道並不出奇,但勝在分量足,所以不少過路人願意買上一袋子趕路時吃。
一看到吳氏,張家也是聰明人,免費送了一份糕點。
吳氏嘴上雖然推拒,但手卻是喜孜孜的收下,正要轉身回去等著開戲,卻隱約听到楚婆子家的字眼。
丹陽村只有一戶人家姓楚,就是程欣月姊弟的外婆,只是楚婆子死了好多年。
吳氏定眼望去,就見一個老婦被個年輕的小伙子扶著,一旁還站著一個拿著扇,留著八字胡,看來帶著點書卷氣的男子。
吳氏自來熟的上前攀談,「老人家要找楚婆子?」
拿著木棍當拐杖的老婆子上下打量吳氏,「不是找楚婆子,那婆娘早死了,我們是竹水村來的,要找住在楚婆子家的程家丫頭。」
竹水村與丹陽村隔了一個山頭,平時來一趟得走上大半天。
吳氏見對方態度高傲,也跟著不客氣的打量老婆子,細細一看竟有點眼熟,突然她的眼楮一亮。當初楚婆子的閨女就是嫁到竹水村,她還覺得這人是傻了,放著自己村子里的好兒郎不嫁,偏偏嫁去小山村過苦日子。
「你該不是楚婆子的親家,月丫頭的女乃女乃吧?」
提到了程欣月,程老婆子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我就是要來找那個死丫頭。」
吳氏听到程老婆子的口氣,不由得皺了下眉頭。
打一開始,她也不喜程欣月,但此時已不可同日而語。
程欣月的作坊讓丹陽村變得繁榮,說她是丹陽村的大福星都不為過。她如今是真信了當家所言,那小姑娘有大本事,所以平時就算少有走動,但也不能得罪她。
「老人家,你們程家是祖上積德,才能有出息的子孫。多多在青山書院求學,我听人說,他可得夫子喜愛了,我們丹陽村懂得引水入村,一開始也是他的點子。至于月丫頭就不用說了,開了作坊和鋪子,生意都做到南方去。阿福更是有能耐,說到底現在程家的好日子,都是緣于他打死了頭大黑熊,得了一大筆銀兩,如今他練著民防,造福鄉里,人人見他都得稱他一聲師父。」
程老婆子聞言,面上極為難看,她壓根沒有一個叫阿福的孫子,但這點並不影響她將程欣月有個作坊和鋪子听進耳。
她的大孫子回家說起程欣月姊弟,她還懷疑一個賠錢貨能有多大的能耐,如今一听,還真不只是有能耐而已。
「這個死丫頭。」程老婆子心中怒氣更盛,「在外頭過上好日子,竟不知幫襯自家人,就是頭白眼狼。」
吳氏還以為程老婆子听了程家姊弟的成就能緩緩脾氣,不料說話更難听,她的表情微變,看來這個老太婆不是走親戚,而是來惹事的。
「那個死丫頭現在在哪?」
吳氏見程老婆子盛氣凌人的樣子就不想說,但轉念一想,她不說,他們進村一問也能知道,于是冷冷的回道︰「進咱們丹陽村,只要看到圍牆建得最氣派的那戶人家便是。」
程老婆子哼了一聲,連聲謝就不說,逕自讓程華扶著離去。
原本在一旁不發一言的程家大房程有義,離去時倒記得對吳氏輕點下頭。
吳氏嗤了一聲,一副高傲的士人作派,是做給誰瞧?已顧不得去廣場看戲,她立刻繞了一旁的小徑,先行一步找上程欣月。
程家的圍牆建得高,從外頭壓根看不見里頭的動靜,吳氏見大門一如過往的緊閉也不覺得奇怪,程家姊弟對村中助益頗多,即使有些古怪毛病,村民也不以為意。
吳氏直接站在門外嚷道︰「月丫頭,開開門,程家來了人,你女乃來了。」
程欣月正在灶房將程福山在山溪中捉來的鮮魚放在爐上炖,听到吳氏的聲音一愣。
而正在顧爐火的程福山聞言站起身,率先走了出去。
程欣月回過神,蓋好陶鍋,擦了下手,走了一步,又返回順手拿起灶上的 面棍掂了掂手,這才跟著走出來。
日子過得快活,她幾乎忘記世上還存在那群令人作嘔的親人。昨天多多返家,她就有準備程家的人會上門,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多多原在屋內看書,一听到吳氏的叫喊,臉色一變,也快步走出來,目光正好對上從一旁灶房出來的阿姊。
程欣月看出了多多的不安,心頭不由得涌起一陣憤怒。
爹娘死後,她和多多在程家受到的欺凌只多不少,她懂得反擊,但多多還小,只能咬牙受著。在程家受的苦,對多多而言,至今還纏繞不去。
程欣月心疼的走過來,輕拍他的頭,「沒事,阿姊在,你進屋去幫阿姊寫點東西。」
多多看著程欣月明亮的雙眸,靜靜的听著交代,只是程欣月一說完,他臉色微白,臉上的驚愕藏不住。
看著多多的神情,程欣月一臉嚴肅,「怎麼?你不願意寫?」
輕柔的一句話,卻令多多回了神,他雙手握了下拳頭,「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雖說孝悌為重,但阿姊放心,我非愚孝之人。」
程欣月聞言松了口氣,她很清楚自己的想法離經叛道,未必見容于世,但她依然不畏流言,堅持故我,多多若不能理解,她也不失望,若他能站在她這邊,最好。
多多沒有遲疑的轉身進屋。
鄭遇和蔣芳蘭今日被程欣月叫到家中吃飯,原想進灶房幫忙,卻被程福山趕出來,所以夫婦倆只能在院子里幫著翻動曝曬的草藥,意外听到程欣月對多多的一番交代。
雖說他們無父無母,但是斷親?在這個重孝的時代來說,前所未聞。
蔣芳蘭上前正要勸幾句,卻被鄭遇拉住了。
程欣月向來是個主意大的,若要斷親肯定有其原因。更別提他心里門兒清,雖然程欣月待他們極好,但終究他們承了程欣月和程福山的恩情,即使以禮相待,但他們終究是主子,所以程家的事,他們不能插手。
蔣芳蘭看了鄭遇一眼,明白他的意思,只能擔憂的沉默著。
吳氏看著來開門的程福山,一時失了聲。
她能盡釋前嫌的跟程欣月交談,但一對上程福山,她總是莫名的害怕,明明就是個俊俏的小伙子,但看人的眼神冷冰冰,就連她當家的都對他莫名的帶著一絲懼意。
「月丫頭不在嗎?」她的聲音忍不住顫了顫。
「我在。」程欣月讓程福山讓到一旁。
吳氏一看到她,著實松了口氣,連忙說道︰「月丫頭,你們女乃女乃來了,我看那樣子是來者不善,你可得小心些。」
「謝謝章夫人先行提點,」程欣月輕聲道了謝,「只是不知胥吏大人在否?」
「在!」吳氏說道,「不過等會兒要進城。」
「還煩請章夫人請胥吏大人先行過來一趟,我有事相求。」
她當家的是要去將軍府談事,不能誤了時辰,但看著程欣月此時的神情,吳氏還是將事攬在身上,「好,我現在便回去跟他說一聲。」
「多謝章夫人。」吳氏才轉身離去,程欣月便對著一旁的程福山說道︰「你先進去。」
程福山皺起眉頭。
「若我頂不住,自然會叫上你。我不想你沖動動手,髒了自己的手。」
程福山一點都不在意動手傷人,只是看著程欣月的神情,他便靜靜的退到一旁的陰影處。
一臉氣急敗壞的程老婆子被程華扶著,遠遠就見到了程家氣派的圍牆。「這個敗家丫頭,還以為自己是地主不成。」她一臉心疼的樣子,彷佛花的是她兜里的銀兩。
才靠近楚家,就聞到里頭飄散出來的飯菜香,天未亮就離家的程華扶著自己的祖母,早已餓了,如今聞到香味,忍不住說道︰「好香!」
程老婆子眯著眼,吸著鼻子,香味就是從楚家傳出來的,程老婆子氣得罵罵咧咧,腳步不由得快了起來。
雖說逝者已矣,但再見故人,站在楚家大門外,程欣月看著遠遠走來的三個人,回憶瞬間翻涌,想起二房的委屈,想起她爹娘的亡故,她心緒難平,但面色依然平靜。
程老婆子看到程欣月的身影,腳步微頓,她向來沒將個丫頭片子放在眼里,這一眨眼,若不是有人提及,她都忘了這丫頭已經離開了五年——
小丫頭依然身子單薄,就像她那個克夫的娘一樣,看來就是個沒福氣的,只不過走近一看,她唇紅齒白,氣色甚好,可想而知她日子過得很滋潤。
看到她的模樣,程老婆子不客氣的劈頭就罵,「你這個沒良心的死丫頭!」
第十二章 不要臉的大房(2)
程老婆子從進村就弄出不小的動靜,沒出門去村中廣場看路岐藝人雜耍的村民全被引了過來。
程有義看著被驚動而來的村民,顧念著身分並未如同自己老娘所求上前破口大罵,反而一副知書達禮的模樣勸道︰「娘,月丫頭縱使有天大的錯,你也好好跟她說,別動怒。月丫頭,你女乃女乃昨日一听見你們的消息,天未亮就趕了大半天的路過來,快快讓開,請你女乃女乃進門歇息。」
程欣月寸步不讓的擋在門口,壓根沒打算讓這群惡心的家伙進門髒了她的地方。
見她一動不動,程老婆子罵得更來勁,「混帳玩意兒,良心被狗啃了,我可是你祖母,竟然連門都不讓進。老大,給我上去替她爹好好教訓這個沒大沒小的丫頭。」
「娘,你別惱,月丫頭還小,不懂事,好好跟她說便成了。」程有義面對程欣月,一派溫和有禮,「月丫頭,可還認得大伯?」
程欣月冷眼看著表面慈愛的程有義,就算他化成灰,她都認得。
「你帶著多多一去多年,音訊全無,要不是華哥兒在青山書院遇上多多,我們還不知你們姊弟的下落。」
程欣月留意到他說話時,還不忘打量四周聚著看戲的村民的神情,她不由得冷笑,他自詡是讀書人而高人一等,以為丹陽村里大多都是不識字的泥腿子,他表現得知書達禮會令人高看,可惜他小瞧了她。
村民雖崇敬讀書人,與時下大多數的人一般,但丹陽村因她的作坊而漸漸繁華,曾經,她之于丹陽村的村民是個外人,如今她已被接納成了自己人,若指望他們站邊,結果只會令程有義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