儷人行 第27頁

小泵娘畢竟年輕氣盛,她叉起腰來,氣呼呼道︰「這根本不公平嘛!為什麼身為女子就不能讀書?女子並沒有比男子蠢笨啊,女子也可以為東陵盡一份心力啊。這種規定,根本不合理嘛!要是我能參加科考的話,一定榜上有名。要是我也能做官的話,一定會當一個很好很好的官,造福鄉里的。」

「既然如此,那到底,為什麼女子不能讀書呢?」另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娃突然插嘴問道。

這時,一直站在一旁的另一位年紀更小的小泵娘搶白道︰「這哪需要問啊,當然是因為女子比男子聰明太多了,男子怕女子搶走了他們的飯碗,所以叫女人在家里養小孩,他們才不可能讓女子讀書呢。老夫子不也說過嗎?讀書可以頤養性情,可以開智啟聖,一旦讓女子讀了書,男子就得承認他們比較笨了。」

項少初聞言,不禁失笑道︰「也不是這樣的。」

老夫子模著胡子笑了起來。「其實男子也好,女子也好,都有聰明有愚笨,所以人才要讀書,好讓自己不至于變成愚蠢的人。」

項少初點頭道︰「老夫子說的極是。」

老夫子笑問;「項大人可滿意這些孩子的進展?」

項少初低頭欠身道︰「不敢,有老師在此,少初怎麼可能會不滿意。」

老師?衛齊嵐猛地捕捉住這個關鍵性的字眼。

她稱黃翰林為老師?記憶再度飄回從前,他依稀想起,過去黃翰林在未應舉入朝之前,的確曾經在晉陽設過教席,難道說……她也曾在黃翰林門下學習過?

不無這個可能。老丈人是序學的序長,與黃翰林有交情,少初可能也曾經在序學里待過一段時日……

「啊,這位不是當朝赫赫大名的紫衣將軍嗎?」黃翰林蒼老的聲音喚回了衛齊嵐飄遠的思緒。他回過神來,才猛地發現,原先圍繞著項少初的女孩們,這會兒全都盯著他瞧。

一個梳著雙丫髻,年齡頂多八歲的小泵娘扯著他的衣襬,好奇地道︰「你就是那個我們東陵的大英雄嗎?我听說過很多你的事跡喔。你真的可以一箭射死一頭老虎嗎?你真的砍下過一萬名敵軍士兵的人頭嗎?听說你身上有一千道傷痕,可以讓我們看看嗎?」

衛齊嵐從來不曾這麼近距離地面對他的崇拜者過。自狼河一役,他僥幸擊退敵人後,英雄的稱號開始加諸在他身上。但唯有他自己一個人清楚地知道,他不過同一般人一樣,都是血肉之軀,有一天,他會老也會死。

他其實不是什麼英雄,只是一個殺過很多人的男人。而且,還是一個很不會處理家務事的男人。

小泵娘天真地繼續說道︰「好奇怪喔,我一直以為你應該要更高大、更威猛,就像是壁畫上的天神一樣的,可是……」

「可是怎麼樣?」衛齊嵐好奇地輕聲詢問。

「可是……啊,我看不到你的臉……」小泵娘努力要踮起腳尖,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衛齊嵐長得太高大了。

見小泵娘如此辛苦,只為了想看清楚他,衛齊嵐索性單臂將小泵娘抱起,讓她能夠直視他的臉。只不知,在她眼中,他這張風霜滿面的臉孔看起來是否會很嚇人?

小泵娘初生之犢,她不僅要看,也要模。好奇地伸手模了模衛齊嵐的臉孔後,才微笑地告訴所有人說︰「啊,是一樣的。」

「真的嗎?」其他人似乎也被挑起了好奇心,語氣急切地詢問。

小泵娘用力點頭。「嗯,一樣的、一樣的。」

「什麼事情一樣?」衛齊嵐好奇地問。

小泵娘咧開嘴,笑說︰「你的臉跟我爹的臉一樣寬,胡渣好硬,也一樣有點刺刺的。將軍大人,你好像我爹喔。」

「我像妳爹?」衛齊嵐一時語塞。他說不出話地看著小泵娘,心里頭不禁想到︰如果他十幾歲時就有了自己的小孩,現在大抵也和這小泵娘同樣大了吧……

餅去他從不認為自己也會有生兒育女的一天,總是放縱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從沒有心思好好經營自己的家庭,直到家毀人去……這才有了思鄉的滋味。

項少初無聲地走近,將他手臂上的小泵娘抱回地面上,輕聲地解除了他的疑惑。「小喜的爹也曾經是戍邊的一名兵士。」

衛齊嵐閃動黑眸,看著他的妻。

項少初繼續告訴他;「狼河一役,你一戰成名,她卻成了孤兒。學堂里收容的很多都是像小喜一樣背景的孩子。失去家人的她們,如果無法讀書的話,這一輩子若不是成為富人的奴婢,就是淪為人人可欺的妓女。你說,東陵這國家真正因為戰爭而天下太平了嗎?」

衛齊嵐一時無話可說。狼河一役,血流成河,犧牲無數,但那並非是他的錯。

沒有死在戰場上,也不是他的錯。會就此一戰成名,更非他所預期。戰爭,從來是殘酷的。他從沒有逃避那殘酷,也沒有為那殘酷流過眼淚……

「衛將軍,」她輕聲問他︰「你有自己的家人嗎?當你成為一個人人欽佩的大英雄時,你可曾想到過,也許你的家人正殷切地為你擔憂,期盼你能回家團聚?」

看見她眼中的責難,他想要解釋,但該怎麼解釋呢?想來想去,竟是無話可說。畢竟,當年他確實選擇了戰場,把家人拋在身後。即使他說服過自己,他之所以殺人,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國家,也是為了守護自己的親人。但那是出自真心的嗎?事情已經過了很多年了,他已經快要記不起來當初殺死第一個敵軍的士兵時,他腦中想的是什麼了。

項少初看不見他心中的千回百轉,也無意去探究過去的事。如今,他們必須看著現在所擁有的,並走向以後將要前往的地方。

再也不能回頭了。突然他笑出聲。項少初突然高聲問他︰「衛將軍,你看清楚了嗎?如今我所站立的地方。」

項少初就站在一群女學子的前頭,後方則是講習用的堂屋。老夫子是這一群女孩的啟蒙老師。

這些女孩……以及這名作男裝打扮的女子……

突然他明白她想讓他看什麼了。她帶他來到這間學堂的用意是……

他握緊拳頭,深刻地了解到——他不能認她。

餅去他虧欠她那麼多,現在的他,不可以認她。即使她是他在這世上唯一且僅存的家人,她是他的妻。

但不管是出于道義,或者其它的原因,他都不能去妨礙她,必須讓她做完她想要做的事,或者,正在做的事。

餅去他很少好好想過,何以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卻不能做。戰場上的事或許太血腥,但在其它方面,女子或許也能像男子一樣,或許還做得更好。

「你剛剛問……我有家人嗎?」衛齊嵐看著她眼神,專注的回答說︰「我當然有。記得嗎?我娶過妻的,只是現在的我……不了。」他說︰「我的身後,已經沒有人在等待我了。」

直到如今,他才懂得了傷感。

直到如今,他才曉得,原來能被某個人無怨無悔地等待著,是多麼幸運的事。

直到如今、直到現在,衛齊嵐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體會到,那種在這世上孑然一身是怎樣的一種孤獨。

餅去他立意要征戰沙場,美其名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國與家。為了讓身後的家人平安快樂,他將自己的成就建築在敵人的尸體上,並告訴自己,這就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應該做的事。

爹生前總教導他,要做個男子漢!卻沒告訴他,當爹身在戰場時,要如何安慰娘親的眼淚。結果,他長成了一個男人,但同時也失去了真正需要費心守護的那個家,以及真正重要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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