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生恭聲道︰「學生已經派人去天池,估計這兩天就會有消息。」王爺究竟在懷疑什麼?竟動用所有的人力物力在一個月時間內完完全全地調查一個道士的身世。
目光轉處,看得出張生的疑惑。龍昊禎忽然從懷里取出一卷書冊,拋給張生,「你先看看這個。」
書頁有些泛黃,張生剛要翻閱,卻見右下角一個小小的印跡,竟是「翠微」二字,不禁吃了一驚,「敢問王爺這是從何而來?」
龍昊禎一笑,「你自詡博覽群書,學富五車,難道不知聖朝最出名的女官是誰嗎?」
「是先帝所寵信的自號‘翠微居士’的周若蘭。難道竟真的是——」意外啊!久聞「翠微居士」才女之名,但除卻幾首詩詞竟再無傳世之作。曾听聞其著有多部手札,皆因所記為宮闈秘事而遭人焚毀。心頭一凜,張生慌忙跪倒在地,「王爺饒命。」
「你起來吧!我要你看的難道還會害你不成?!」龍昊禎笑笑,又沉下了臉,「你先瞧了這部手札再說。」
張生起了身,小心翼翼地翻看,未看到半頁臉色已變得難看,越往下看越是冷汗直流。
「你可知掃帚星一說?」
「回王爺,掃帚星一甲子一現,相傳為不祥之兆。」
「那你可听說過掃帚星之夜所誕嬰孩乃妖孽再世,女為禍水,男為災星,必令國不成國,家不成家,哀鴻遍野,戰禍連年,甚至會毀天滅地,血流成河。」
張生垂頭沉思,終于還是抬頭看著微顫的龍昊禎,平聲道︰「民間相傳,確有此說。但以學生之見,此話甚為荒謬。想掃帚星亦不過是天象異常,雖說歷代記載星象可預示世事,但也未必事事皆如星象。甚至很多事根本就是由世人的恐慌引起的,與星象關聯不大。」
「你說得不錯!什麼災星什麼妖孽?還不都是那個混賬和尚胡說八道!滿嘴的屁話偏是有人信!」氣急了,本就有些狂性的龍昊禎更是沒半點的王爺風度,但只罵了兩句卻頹然跌坐在椅上。他有什麼資格去詛咒去指責?就算那個當年人人推崇的高僧根本就是一個利益燻心的大騙子,但那個用金錢與權勢去利誘他的人卻是他那個慈愛溫善的親娘啊!一國之後,母儀天下!誰知道那慈藹的面目後有怎樣歹毒的心腸?!
原來,為了地位與權勢,連娘那樣溫婉的女子都可做出那樣可怕的事。竟然指使人去害一個剛剛出世的嬰兒——那個他該稱之為兄,該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做天子的人——而且做了不止一次。第一次,是為了爭奪皇後之位。不錯,就是為父皇那一句「先得子者可立為後」而卑鄙地使人指于掃帚星之夜誕下的皇子為災星,又殘忍地將痛失愛子的如妃殘忍地燒死……那寒冷的夜色中,娘看著那沖天的火光時,臉上是什麼表情?
原來人做了一次壞事,是不怕再做第二回的。所以,六個兄弟才只有他和同母兄長活至今日。終于記起,少年時玩心尚重,跑去瞧王美人新生的嬰兒。都說王美人沒有產下皇子怕會失寵,他卻看見王美人緊緊抱著小鮑主釋然地道︰「還好……是個女兒!」現在想來,原來,他與皇兄的榮華富貴,皆是建在自己親兄弟的血肉之上。真是……真是好髒!突然抬起頭瘋了一樣掃落桌上所有的東西。茶盞、瓷瓶、果盤 里啪啦地響作一團。張生嚇了一跳,呆呆地看著龍昊禎仰天嘶聲長叫,最後叫聲漸隱化為不可壓抑的哭聲。
「王、王爺。」雖然知道這種時候實在不該開口,張生就是忍不住開口。自從當年他因檢舉科場弊端而被貪官打入死牢,歷經生死幸被王爺救出後,他就一直跟隨著王爺。三年多,卻從沒見過王爺這般模樣。方五跟隨王爺的時間比他長,可也沒听他說什麼,只隱約听說先帝去世,新皇登基,貶王爺遠至南蠻,連守孝之期都未滿就被迫離京時,王爺也曾又哭又笑地瘋過一回。那一次是大醉狂歌,曹植的《七步詩》吟了幾百遍,最後是暈了醉了就不得而知。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卻像個沒事人似的朝著皇陵跪拜便奉旨出京。然後,就成了他今日所認識的那個英王爺。時而沉默寡言如飽經世事的老者,時而狂顛放蕩似楚丘狂人,又時而沖動地抱打不平,又或是天真爛漫如頑童般惡作劇……多變得像是天上的浮雲。
但不管王爺是怎樣的人,這一輩子,他是跟定這個主子了。但現在,他卻只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王爺陷入怨怒、悲憤、自責之中而無能為力。該怎樣勸說?宮闈秘事,不是他這樣的小人物該插嘴的,甚至不是他該知道的。
正在猶豫間,龍昊禎突然抬起頭,一句話也不說地沖出門去。
「王爺!」他追上幾步,卻讓龍昊禎的一句話釘在門前——
「你不必跟著!我自己去玄冥觀。」
去玄冥觀?難道是要當面去問元一真人是否是那個本該死去的災星?不會,王爺不該那麼沖動!張生突然扯起嗓子叫︰「方五,方五,王爺一個人出門去了。」王爺不叫他跟,總沒說不叫方五跟吧?
※※※
六月,陽光明媚。整日忙著翻查卷宗,收集資料,竟是忽略了這大好的春光。而在他沒有察覺時,春就那樣悄悄地溜走,只給了他一個抓不著的尾巴。
穿過街市,看來已繁華如初,甚至更勝一二。而最大的變化卻是時不時就有人提到那個現在讓他極敏感的名字。
「無名仙師」——民間老百姓鮮有人稱他為元一真人,反是有著幾分親近卻又滿含崇敬地稱為仙師。能在短短時間內建起這樣的聲威,不管他是誰,都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或許是哭過,龍昊禎心情已沒有那麼激動壓抑。慢慢穿過人流,竟想了許多沒有想過的事。他不可能去問無名,甚至是連說一個字的勇氣都沒有。或許在無名面前,他永遠都是一個罪人!但他卻不得不去面對——如果無名真的是那個嬰兒,那個心懷仇恨來報復的人,他能怎樣?就算是無名有復仇的權利,他卻做不到無動于衷地看著他去毀滅這一切。
忽然很想見妙清,想對她說些什麼,又好像只想看一眼她那讓人不由自主平靜下來的微笑。低下頭,龍昊禎微微笑了,說不清心里慢慢泛出並包裹住滿心苦澀的酸甜究竟是什麼。他笑著,手指撫過一聲重過一聲、一下急過一下的心房,卻冷不防讓人撞了下,沒等回過神已經有人推了個半大的毛孩子過來。
「公子,這是您的錢袋吧?」那漢子把錢袋扔過來,自顧自地訓著那小賊︰「你這死小子!不去無名仙師的書塾念書,倒要來做小賊。你還真是有出息啊!」
「要你管!」那毛頭小子看似瘦小,偏偏脾氣大得很,吼一聲︰「俺一個小乞丐,吃飽穿暖就好了!你那個狗屁書、狗屁出息能當飯吃啊?!」
「死小子,還敢頂嘴?!無名仙師沒給你飯吃嗎?要是擱以前,老子管你偷不偷搶不搶啊?就算你讓人砍了頭掛在城牆上也不干老子的事。要不是因為無名仙師好心腸,給咱們窮人辦了善堂書塾,一心給咱們找出路,盼著咱們有出息,老子才懶得理你呢!你說,你自己說——你這樣對得起無名仙師嗎你?」
看著旁邊的人也你一言我一語地搶白他,少年也垂下頭,半晌叫道︰「你別說了,雖然俺不願意讀書,可俺也知道無名仙師是為俺好。好了好了,俺這就回去!反正誰對俺好讓俺吃飽飯,俺就一輩子為他做牛做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