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冠 第32頁

「成大事,總是要有犧牲者的。你翻翻手上的史書,哪一頁不是用鮮血寫就,通往帝王的道路本來就是用無數的白骨與尸體鋪就的……英王,你現在穿的衣服、吃的糧食、喝的美酒、住的宮殿,騎的駿馬,不都是老百姓的血與肉嗎?你難道沒有听到那些織在錦緞里、埋在玉階下的怨魂的嗟嘆與哀嚎嗎?其實,你我都是同一種人,你並不比我仁慈多少呵!」當無名用一張因疼痛而扭曲的臉面對他,嘴上卻輕描淡寫地好像在談論天氣時,龍昊禎真的不知道他是瘋了還是真的根本就沒有心沒有感情甚至沒有痛覺。狂人!但這世上狂人最多的莫過于皇族——越接近權利就會越瘋狂吧?他的血液是否也潛伏著那種瘋狂?

龍昊禎不喜歡無名,但面對他時卻無法去恨他,甚至還有些同情他。但無名可以接受憎恨接受迫害,卻絕不容忍他人的同情。「收回你的同情吧!我不需要——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早就想得很清楚。別說是現在這樣,就是千刀萬剮,凌遲處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哼,我想你一定是沒嘗過死亡的滋味,但我卻已經死過很多次了——從我出生被人活埋,跟著恩人流浪,為了一口剩飯被人往死里打扔在亂喪崗……我已死過太多次了!」

這世上的人和事並不是只有黑和白、對與錯那麼簡單。至少從龍昊禎懂事起所見所聞所歷從來都是沒能分得清對錯黑白。江湖多事者總要分個黑道、白道,若照此推論,其實官道倒也可稱之為「灰道」。他是灰中帶白,而無名則是灰中透黑,雖有差別,其實也是差不太多。若他是無名,怕也會變得一樣瘋狂吧?

想起無名的下場,也不禁心下戚然。

長空如洗,皓月皎皎,秋風起時,帶來淡淡的菊香。

執杯對月,半醉半醒中,龍昊禎忍不住笑,後悔強趕張生和方五離去。這會兒連個喝酒的伴都沒有了。搖晃著站起身,在檐下扶住朱漆圓柱,彎著腰嘔了幾聲卻什麼都沒吐出來。含糊地咒了一句,他直起身瞥見光滑的漆柱映過一抹白光。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泛著涼意的刀鋒已抵在他的頸上。

「人在哪兒?」

就算是心頭驚駭,流了一頭汗醒了三分酒,龍昊禎還是听出那刻意壓低的聲音。但他卻明知故問,帶了三分怨怒,「什麼人?本王可不知我府里竟有得用刀子才請得動的人物!」

一抹淡青的袖色在他眼前晃動,那是府里下女常穿的服色,想必她就是這麼混進來的吧。身後的聲音微微遲疑,「你抓起來的人都關在哪兒了?」

「你是說今天早上抓回來的?」他問著,又故意冷笑,「該關的關,該放的放,該殺的殺,我哪里知道哪個是姑娘你要的人呢?」

一陣沉默,她的聲音好像在一剎那兒就軟了下來,「我知道他還沒有死,至少你不會殺他。」刀慢慢滑下,龍昊禎不動,等著她在月下現出一張清秀的面容,「也不會把他和別人關在一起。」

「你既然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龍昊禎看著她,「妙清,是不是只要是為了無名,你什麼都肯做?」

妙清看著他,平靜地笑著,「如果他真的遂了心願成了皇上,我自然是要離他遠遠的,但他要是死了,我又怎能獨活于世。」

龍昊禎低著頭,好像沒听到她的話,過了好久卻突然大笑,笑得既瘋狂又囂張,直到觸到妙清那柔柔的霧樣的眸光才驟然停止,「因為你,我羨慕無名!」

「羨慕?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羨慕王爺的。」

妙清的低語讓他凝目相望,「你有你的決定——但無名未必會想你這樣!讓自己喜歡的人目睹自己的失敗與悲慘,是每個男人最大的痛苦。你真的不顧他的尊嚴、他的感受嗎?」

「就算是我任性我固執,我不顧他的感受他的尊嚴,但即使他拒絕,我還是要堅持。」妙清低下頭,模糊地笑了笑,「是啊!他或許不想……但我這些年來從來都是他的應聲蟲,好不容易自己拿了一次主意,他總也要听我一次吧。」

龍昊禎皺眉,要說什麼卻被張生的叫聲打斷。張生披著外衣,拖著鞋子,顯然來得匆忙,看見妙清怔了下,還未站穩身形,就听見方五的吼聲,中間雜著一個尖利的叫聲——「主子,您沒事吧?都是這小道姑礙事!」

被方五夾在胳膊下的璞玉揮手蹬腿,像頭張牙舞爪的小豹子。見了妙清立刻齜牙叫起來︰「好啊!真的又是你出賣師父,你還要臉不要臉啊?」

妙清臉色一白,卻沒有看她,只專注地看著龍昊禎,「求王爺成全妙清的心願。」

「跟你一快來的?」龍昊禎扭過頭只看著璞玉,好像挺有趣似的,「方五,你放開她吧,一個小丫頭還能鬧到哪去?」

「小丫頭?小丫頭怎麼了?要不是這個大快頭,我早就模進你屋里宰了你這個大壞蛋了!」璞玉嚷嚷著,又轉向妙清,「早知道你和這個狗屁王爺又混在一起,還不如讓瓊玉兩姐妹毒死你呢!哼,你現在可好,可憐咱們大家死的死、散的散,連潤玉師姐也沒了下落,好好一個玄冥觀也一把火燒個精光……」璞玉越說聲音越小,最後只剩低低的抽泣聲。

妙清挺直了腰,一句話也不說。潤玉——那個看似冷淡卻極溫柔和的人,還有那些曾和她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姐妹……

猛地合上眼,她突然跪倒在地,「王爺,妙清不奢求你會幫我救他,只求你讓我見他,讓我和他死在一起就好。你想想,如果我逍遙法外總是一大隱患吧?」

龍昊禎也不扶她,愣愣地看著她,「你真的要見他?不後悔?」

「不後悔!」

「好!」龍昊禎終于作出了決定,「我帶你去!但是,我不保證真的會遂了你的心願。」

其實她早該想到無名是被關在宮里的。除了皇宮,還有什麼地方能讓皇上覺得放心呢?因為龍昊禎的話說得嚴重,妙清想過很多種可能——無名一定是受了重刑、遍體鱗傷、苦不堪言,但她想了很多,卻都沒有親眼見到來得震撼。

因為龍昊禎的特別關照,無名並不是關在陰暗的天牢,而是關在冷宮的一隅,正是當年囚禁無名之母如妃又被大火燒毀的冷宮,不知該說是巧合還是天意。當妙清再次踏入這座陰森的宮院時,心里泛上一種難言的壓抑之感,仿佛這里囚禁的所有幽靈都在這一刻復活,對著她冷笑。

從侍衛那里知道瓊玉和瑤玉先一步而來,妙清並不覺得驚訝。

龍昊禎屏退了侍衛,只和妙清、方五三個人附耳窗前。舌忝破窗紙,因房中燈光昏暗,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能看到瓊玉、瑤玉是背對著窗,而無名卻盤膝而坐,腿上還蓋著一條毛毯。

有風,也不怕瓊玉听見她壓低的聲音,妙清低聲問︰「是瓊玉她們向皇上告的密?」雖然猜出來,但看著龍昊禎點頭,妙清心里仍不是個滋味。再多的誓言也無法完全束縛住人的靈魂,要不然她和瓊玉也不會相繼因不同的理由背叛了無名。

「師父,你真的不願意說話?」瑤玉嘆著,有些無可奈何。

瓊玉則火冒三丈,「你不肯說話,是因為你還是瞧不起我們。在你眼里,我不過是你的玩偶,你的棋子,根本就不配和你說話。可你自己呢?你還當自己是一教之主,眾人眼里的活神仙嗎?不過一個階下囚罷了!」他的淡然、沉默刺激著她繃緊的神經,「你知不知道現在京城里的人是怎麼說你的?一個使法術害人的妖道!一個下毒害死人的禽獸!驚訝呀?你該知道林莫那種小人是不會為任何人保守什麼秘密的。不會有人去提你是先帝長子,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所有的人都會罵你是亂臣賊子……你生氣了?這樣看我——罵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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