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椅上放了一把草莓果花。
他們有一年去紐西蘭度假時,在花市看到這種花果形狀有如許多小顆粒草莓密結在一起的罕見花科,嗜愛奇花異草的恩慈向花店主人買了一包種子,回來居然種活了它。
很多屬季節性、一年只開一次的花,而且有些花性不適宜台灣的亞熱帶氣候,到了恩慈手中,便毫無顧忌地盛開得滿園滿處。
因此他把她的墓碑立在她老家後面的山上,讓她永遠地沐浴在她酷愛的大自然中。
以初對亡妻的感情,就像「西雅圖夜未眠」那個喪偶三年、依然摯愛妻子的男人。對以初而言,恩慈並沒有死,她只是……去了另一個地方。
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以初如此告訴自己,如此深信。
他愛的恩慈一定會再回到他身邊,他們將會如以前一樣相愛,所有的不幸都沒有發生,他的恩慈會回來的。
「我說過我會等你,恩慈。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你,等你回來。」
章筠跌了個七葷八素。她隔了一會兒才自停止冒金星的眼楮看見一片藍天,接著陽光亮得又使她幾乎眼盲。她閉著眼楮坐起來,再張開眼看她降落在何處。
眼前的景致美得令她發出一聲輕嘆。巨人般的群山環繞,陽光在山峰瓖上了金色光芒,密密的森林,野花遍地,四周寧靜而安詳,連風都是輕輕拂過。仿佛听到水流聲,章筠從半干半濕的草地站起來,往前走。
山谷間一條窄長的溪流蜿蜒而下,反映著陽光的水面像一條藍色的寬錦帶。她這一起來,走了幾步,才發現她降落的地方只消有了點點差池,她就有可能墜落山谷而跌個粉身碎骨。
她輕喘一口氣,再次舉目四望,一種升自心底的奇異感覺籠罩了她,在她腳下這片原野,她周圍的山與樹林,這整塊由七彩繽紛的五顏六色拼成的大地,甚至俯視著大地的陽光,都和她有著親人似的親密關系。
也許這種熟悉感,是因為她的確來過這——當她上次「降落」的時候。這表示她來對地方了。
章筠感到一陣松弛。嗯,運氣還不錯。
她開始緩慢地移動腳步,試圖尋找蛛絲馬跡。問題是,她不能確定她要找什麼,因為她不知道她降落的時候,是飛行巴士墜毀前或之後。
她走回到她落地的地方。不經意地瞥見一塊石碑。章筠蹲下來。石碑上刻有字。
愛妻凌恩慈駐足生於一九六七遠游於一九九三
「什麼意思「?」她奇怪地喃喃。
石碑四周環繞著紫色和粉色花朵,她同時注意到石碑附近是整片平野中唯一整理得有若一個小小私人花園,沒有雜草的地了。
「凌恩慈,」她念著。「凌恩慈。這名字……好熟。」
章筠思索著,記憶中,她認識的人沒有叫「凌恩慈」的。
「凌恩慈。」而這名字念起來,不僅十分熟悉,好像和她有某種密切關系似的。
或許是她其中一個病人的名字吧?她如此猜忖,隨即自己推翻這個想法。她的病人她全部記得。一旦成為她的病人,章筠把每一個都當她的至親好友地關懷。一個人是不會忘記自己的至親和好友的。
她正在納悶,空中忽然爆響一聲震蕩了寧謐的狂喊。
「恩慈!」
那男性的聲音刺進她耳膜,同時帶進來另一個似乎來自遙遠的地方的相似的聲音,震得她一陣暈眩。
接著,一雙強猛有力的胳臂緊緊抱住了她。
「恩慈!哦,恩慈!恩慈!恩慈……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哦,恩慈……」
章筠試著掙月兌,但抱著她的男人箍得她毫無出力的余力,他抱得那麼緊,怕她會逃走似的。
「先……先生,請你……放開我,好嗎?」她呼吸困難地禮貌地要求。
「恩慈,哦,恩慈……「這簡直像作夢……告訴我這不是夢……」興奮、激動過度,以初這時方錯愕地抬起埋在她柔軟的肩頭的頭,微微退開一些些,好看著她。「你叫我什麼?」
章筠往肺腔吸進些空氣,望向仍然不放松地摟著她的男人。這麼近的距離,加以她腦子因他狂喜的呼喊受到的震動,仍有些許混沌,他的五官在她眼前似乎混合在一起。
「先生,請你放開,你這樣,我沒法呼吸。」她依然客氣而禮貌。
拾級走上山,遠遠看見她立在恩慈墓碑前時,以初一陣驚愕,起初是不敢確定。不敢確定,因為他不敢相信,他想或者是他思念恩慈過度的幻想和妄想。畢竟一個多月前,他親眼看著醫生關掉勉強維持她的生命的機器,親眼痛不欲生地看著他們把她的「遺體」帶走。
但是她果真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那身形,那若有所思看著花的神情,千真萬確是他苦苦想念的妻子。
而此刻,她卻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疏離地看著他。
是的,她回來了,但是,他提醒自己,她恨他。
「恩慈,」以初慢慢的、溫柔的、求恕的開口,「我知道你生氣。你有權利生氣,可是請你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好嗎?」
章筠發覺她不很在意這個陌生人摟擁著她,她不認識他,然而她竟有些喜歡他。這對她是很奇怪的事。
「恐怕你認錯人了,先生。」她溫和地對他說,「我不是恩慈。」
忽然,她想起那塊石碑。章筠明白了,那是這男人埋葬他妻子的地方。她心里油然升起同情。
見到她時興奮的光芒自以初眼中褪去,沮喪、挫折陰暗了他的雙眸。
「你恨我,我知道。」他痛苦地凝視她,而她沒有一絲往日情意的表情更加深了他的痛苦。
章筠試著拉開他的手,但他執意地緊圈住她的縴腰。她嘆一口氣。
「你放開我,我答應絕不會走開。」
他猶豫。「你保證?」
「我保證。」
「你不會跑開?你願意听我解釋?」
「我會听你要說的任何話,但請你先放開我。」
他又猶豫了一下,環緊她的雙手松開了。他沒有踫到她,但雙臂仍留在她身體兩側。
「不要恨我,恩慈。你可以生氣,可是不要恨我。」他無比溫柔地請求。
當她退一步,他的表情立刻緊張起來。拉開些許距離,章筠看見了一張飽受悲傷的痛苦折磨的臉。他很瘦,很憔悴,不過自他深刻的輪廓,凌角分明的五官,她看得出他是個很好看的男人。
他起碼有一百八十公分,瘦得近乎單薄的身架,立在無際的曠野中,背襯著高山,很有份玉樹臨風的藝術家氣息。
深綠色燈芯絨襯衫和卡其色長褲,褐色登山鞋,顯示了他對穿著色調和品質的品味。
章筠奇怪她何以注意到這些。她自己向來不大講究衣飾,她的穿著多趨向男性化,為了工作行動方便,她永遠是簡單的襯衫和長褲。她也極少去注意別人的外表。
她打量的眼光回來遇上他更形憂慮的眼楮,他的濃眉幾乎凝聚成一條線。
「我不恨你,先生,我不認識你啊。」
他一逕緊緊望住她。「恩慈……」
「我告訴你了,我不叫恩慈。我姓章,章筠。」
「章筠?」
「立早章,竹均筠。」她轉頭看一下草地上的石碑。「凌恩慈是你的妻子。」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恩慈,為什麼……」
「我不是恩慈。」她耐心地再說一遍。「我和你太太長得很像嗎?」
以初雙臂仍然防著她隨時會跑掉,留著一點點距離圍住她。他渴念的眼楮在她姣好的臉上梭巡。
「恩慈,你既然回來了,為什麼要否認呢?你可以假裝不認識我,但你不能假裝你不是你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