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此時正值汛期高鋒。
今年終于顯現出治水的功效,大川兩旁的千萬頃良田並未如以往那般被大水淹成灰茫茫一片。
不過水量雖經疏導,水勢依舊較平時洶涌數倍,倘是奔流到幾處險灘抑或崎嶇不平、高低落差甚大的河段,水勢被河床地勢一激,頓時如萬馬奔騰、狂蹄橫川,轟隆隆的聲響便似雷霆驟聚,震耳欲聾。
若有誰不留神落了水,怕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難救下一命。
包何況此時在險惡湍流中浮沈的不僅是一條命,而是一對年輕男女。
他們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後,雙腿縛緊且往後彎,再與雙手綑在一起。
兩人面對面側臥在一塊大木板上,粗糙草繩一圈圈將他們的身軀與木板綑綁在一塊,木板像承載著二人的小舟,在瘋也似作狂的江心上跌跌撞撞,隨時都有碎裂的可能。
即便未碎,亦有翻覆之危啊!
若不能在木板尚完好之時下手,欲保二人活命的活兒就難上加難了。
惠羽賢一身黑衫猶如一團墨染旋風,沿著川岸一路疾追。
她算是「後發先至」。
當碧石山莊的老莊主在武林各大門派代表的見證下,命人把這一雙據說犯下通奸大罪的男女投入大川中。代表武林盟出席的她實在忍得心肝脾肺腎都快移位,可又必須得顧及武林盟在江湖上公平超然的地位,不能明目張膽干涉人家門派內的私事,因此直過了小半時辰後才被她尋到一個偷溜的好時機。
她悄悄月兌身,引以為傲的輕身功夫施展至極處,追著遭懲處的男女順江而下。
這一雙男女皆是武林世家碧石山莊的人。男的名叫樊磊,是樊老莊主的二兒子;女的名喚朱玉雲,是老莊主的長媳。
一個是碧石山莊的二少爺,一個是大少夫人,兩人原是叔嫂關系,卻因日久生情而有了苟且。
其實放寬來說並不算通奸,畢竟碧石山莊的大少爺當初因一場江湖械斗意外身亡,讓尚未正式過門的朱玉雲守了個望門寡,之後樊磊代替死去的長兄迎長嫂入門,兩人年齡相仿,容貌登對,樊磊對待這個年紀輕輕便注定守寡一輩子的嫂嫂又多方照看,不知不覺情根深種。
守寡女子再嫁自家小叔肯定觀感不佳,但絕對稱不上通奸,至少在惠羽賢的認定里,這罪不致死。
原以為江湖兒女該當不拘小節,豈知碧石山莊樊老莊主是個極重禮教之人,事情鬧開,老人家自覺被大大打臉,在武林同道面前抬不起頭,干脆來一場「正門風」的公開懲處,廣發「請證帖」,邀請武林同道見證碧石樊氏所謂「大義滅親」、「不容私情」的風骨。
不同于民間的「浸豬籠」一次到位地浸到斷氣,這種名為「放水流」的處罰更將死亡前的恐懼滋味拖得更久、更長些。
反正水勢足夠洶涌,就算流得再遠,見之者亦沒誰敢救,因大木板上穩穩釘著塊板子,上頭清楚寫著罪狀,畢竟是傷風敗俗、死有余辜,絕對無人肯伸出援手。
所以遭受此刑的人最終是死路一條,端看這大川急湍何時肯「大發慈悲」將罪人們吞噬淹沒,給他們一個痛快。
值得玩味的是,武藝盡得樊氏一族精華的樊磊明明能逃,估計帶著朱玉雲一塊逃也非難事,可他見朱玉雲將所有罪責往身上攬,引頸待戮就為了替他尋一條活路,他倒瀟灑了,直接束手就擒,未傷碧石山莊里的一草一木。
在將他綁上大木板之前,樊老莊主親手封了他幾處要穴,還命人喂他吃下獨門軟筋散,他任由旁人擺布,望向朱氏的眼神是平靜而溫柔的。
惠羽賢就欣賞這樣的漢子,真情真性,值得交往。
須知她今次率一小群好手到訪碧石山莊,身後代表的可是整個武林盟,態度必須公平嚴謹,維護所謂的公理正義。
她出手救人之事若被碧石山莊知曉了去,必成軒然大波;但若不救,跟她所認定的俠義又背道而馳。
所以就硬著頸子冒一次險吧,此時已不容多想!
超前了木板的流速,她腳下輕功未歇,一手已拔出背上的精剛玄劍朝怒水激迸的川心振臂擲去。
精剛玄劍飛出去的路徑並不是一道漂亮圓滑的弧線,卻似強弩猛發,筆直疾速而去,「咄」地一聲斜插入川。
也是她眼力絕佳,算計得好,這一擲,烏沈沈的剛劍沒被河水完全吞沒,她逮到一個河床較淺的地方插劍,在急流中還能見到大半的劍柄顯露在川面之上,立時造出一個著力點。
墨色旋風一身染,她發勁撲向大川,足尖如蜻蜓點水在水波上點了一下、兩下、三下……待第七下氣已顯弱之時,她恰能以單足歇在半截劍柄上調息蓄力。
此時大木板便在眼前——
「起!」
她祭出腰間的紫紅軟鞭,氣勢若抽刀斷水,水流被鞭勁一阻,立時激揚,水花足有丈高,流向驟偏,生生將大木板橫推好幾尺,眼看離岸已近。
須得一鼓作氣才是!
惠羽賢正要二次擊鞭再造一波水流沖力,估計能連人帶板地將樊二少爺和朱氏送上岸,不料五、六頭體型巨大的灰鷹突然俯沖下來,強而有力的鷹喙和利爪令惠羽賢不得不先自救。
這一帶雖為中原漢地,實與西北高原和西南縱谷相接,河川切進高地丘陵,在湍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沖刷切割下形成無數座峭壁天險,為大鷹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棲息與繁衍之地。
惠羽賢追著大木板跑時,有留意到天上那幾頭尾隨不放的猛禽,卻是她思慮不周,竟小覷了它們對「食物」的執念。
被「放水流」的二人早被盯上,她這麼做無異是「鷹口奪食」!
機會稍縱即逝,一旦錯失,再想救人便難了。
她跌進激流當中,反應卻無比迅捷,先是反手一把抓住罷劍握柄,另一手甩出長鞭,「啪!啪!啪——」連三響,那是極漂亮的一招,一鞭三打,前兩下將幾頭欲要啄食樊二少爺和朱氏的灰鷹逼退,最後一下則將鞭子打進厚木板里,勁力運用得巧極,使軟鞭緊緊纏住木板而不是將之擊裂。
好想嘆氣……
老實說,她算是「初到貴寶地」。
她被武林盟的盟主老大人丟到這眾人口中「險山惡水多刁民」的西陲一帶,擔任起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分舵主。
越想,一口氣嘆得越長。她被迫接下的職務是顆燙手山芋,別人推月兌得了,就她推不掉、不能推。
為了讓自己盡快熟悉大西分舵的運作,來此才兩個多月,她已跑遍境內各地,除了拜會與武林盟同聲共氣的江湖世家,更與在這片山水間生活的各部族民多有接觸。這塊地界于她而言再生、再硬,她梗著頸子硬闖,不管是人文抑或是地理,模都給模熟了六、七分。
此時見這情勢知道要糟了。在這個河段若不能把人救起,往下地勢落差更大,水勢必然更險,再難尋到出手的好時機……
她腦中急思,想得兩邊太陽穴突突跳,雙臂大展,在強勁激流中努力穩住。
送人上岸,總得試,先不管能不能成,在體力耗盡之前必須行動。
當嗚嗚然的樂音傳進耳中之際,她一度以為是自個兒耳朵里灌了水,才會生出錯覺。
但隨著樂音幽蕩,迭宕奔騰的江水奇異地被安撫了。
她每一寸身軀、每一次的吐納皆清楚察覺到,那一波波往身上沖刷的流水力道正在減緩,便似這不絕如縷的徐慢簫聲,又若潛在深淵中靜寂曼舞的蛟龍,一切都緩慢下來,被安撫著、平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