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曬成淡蜜色的鵝蛋臉上,她的鼻梁挺直,鼻翼縴巧,唇瓣淡若粉梅,輕抿的嘴角堅毅中透出韌度,說實話,是秀氣到有些單薄了。
然,勝在長眉入鬢,那干淨舒俊的兩道眉令英氣勃發,眉下生著一雙長而不狹的丹鳳眼,坦然的瞳底有著干淨清亮的光,很是不錯。
包不錯的是,她剛剛不是求他保守秘密,而是請他見證。
這其中有兩個意思——
一是信他不是嘴碎之徒,今日救人之事不會從他口中泄漏出。
二是就算他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將事說出去,那也罷了,只求他出面將一切責任歸咎于她一人。
年紀這樣小,卻是個在極短時間內能審時度勢、將重中之重的點掌握住的人,有一套自身的行事準則,且還保有赤子之心。
也莫怪會被那位「素行不良」的盟主老大人推到這龍蛇混雜的大西分舵頂缸。
心緒起伏過劇,惠羽賢頸後一陣涼,兩只耳朵卻兀自發燙。
幸得樊磊神智清醒能跟她對上話,讓她的注意力較能集中于眼前勢態,而非被某人的氣場震得七葷八素。
「……碧石山莊樊氏一族的獨門點穴功夫手法甚奇,在下功力粗淺,僅能幫二少爺緩解胸悶氣滯之苦,如何解穴,二少爺得待軟筋散的藥效過去後再行氣自解。」跪蹲在落難的男女面前,惠羽賢盡可能地給予援手,只是朱氏到底是未習過武的弱女子,一番折騰下來早都暈了,手腳被綁縛的地方亦都磨出血痕,但心脈還算有力。她幫渾身濕透的她稍做整理之後,便見樊磊強忍不適,吃力地將朱氏攬在盤坐的大腿上。
她暗自嘆了口氣,就听樊磊啞聲道——
「莫再稱呼什麼二少爺,我樊磊是不忠不孝、無恥無義之徒,自該被族中見棄,但雲娘她……終究是我害了她……不想今日能得一線生機,至少還有彌補的機會,在負盡所有人之後,能不負雲娘一個。」
惠羽賢張了張口,好一會兒才問︰「今後之事,樊兄可有想法?」
「隱姓埋名,尋個好山好水的所在平凡度日。」樊磊虛弱微笑。
惠羽賢尋思般點點頭。「那麼,最緊要的是得盡速找個隱密地方調息養身,樊兄如今身邊帶著人,不比以往孤家寡人,要顧及的事便多了,倘若願意,在下可代為籌謀安身之所,不知樊兄意下——」
話不及道完,她背脊陡凜,只覺風的流動起了變化。
有氣無力的樊二少突然打直身背,彷佛有股力道灌進他胸中,令他的血氣騰沖,隨即便見他既沈又重地吐出一口氣;雙肩一垂,寬額滲汗,似把郁結成團的無形塊壘盡數吐出。
惠羽賢登時明白過來,是有誰以氣馭風,隔空替樊二少解穴!
她倏地回首,見那個「誰」不知何時已立在她身後,離她僅兩步之距。
而樊磊這一邊,盡避被封住周身要穴、強灌軟筋散,且拋入大川中放水流,他的神識一直是清醒的,他清楚知道是眼前這位年輕的武林盟分舵主,以及這位天人般的公子爺聯手救下他與雲娘。
雖說大恩不言謝,他適才在與年輕分舵主交談時,還是開口道謝了。
盡避兩人今日確實是初會,對方還是個姑娘家,談起話來卻無絲毫令人不悅,走的完全是江湖朋友相往的路子,便覺這位武林盟的年輕分舵主不論言談、舉止,甚至是氣質神態……活月兌月兌是個面女敕的俊俏小兄弟。
至于天人般的公子爺……
大名鼎鼎的乘清閣閣主,凡是江湖上走踏的,豈會不識得?
但自他和雲娘被救上岸,乘清公子就不遠不近地杵在那兒,讓他即便想當面道謝也謝不出口。
那不是刻意拉出的距離,是自然而然令人起敬生畏的氣場。
奇的是,當年輕分舵主朝落難的他們奔來,乘清公子從容姿態雖未變,目光卻隨著徐徐移將過來,像是對年輕分舵主的一舉一動有著甚濃的興味。
驀然間,公子移駕而至,毫無預警地幫他解穴行氣……是真心助人呢?抑或不想他與雲娘借機攀附上年輕分舵主?
多處要穴一次開解,氣血沛然,樊磊仍在努力調息,下首的公子爺已開口。
「取我乘清閣的信物沿著大川一路北行,不出三十里,自有人相迎。」一枚僅半個掌心大、鑄鐵混金打造出來的方型小牌從藕色闊袖中遞出,確實是松遼北路乘清閣的閣主信物。
待鑄鐵混金的小方牌被樊磊微顫的粗掌小心翼翼接下,那清冷得略透低寒的嗓音又起——
「二少爺可先听從那人安排,暫且安頓下來,吃住與錢銀之事無須擔心,有人會照看好一切,至于往後打算,待心緒定下再慢慢斟酌不遲。」
「……閣主因何相助?」樊磊悄悄握緊收入掌中的信物,心懷感激卻也心存疑慮,然而再如何疑惑,要他瀟灑退回那塊方牌,到底是辦不到的。
只要將這乘清閣閣主的信物現出,除黑白兩道見之都得給上三分臉面外,乘清閣散布在各行各業、各個地方的「伙計」更會將他視作「同伙」,是「自己人」。
能得乘清閣這座大靠山做為後盾,再無後顧之憂,又哪里拒絕得了?
「二少爺雖見棄于親族,名聲掃地,一身家傳的武藝猶在,江湖里闖蕩,也非初出茅廬之輩,人脈、經驗俱在,如今落難僅是一時,我為何不助?」瞧出樊家二少為何躊躇,那張被私下譽為「第一美」的俊雅面容淡然露笑,話未點破,但說得實誠。
惠羽賢听得很懂。
意思就是說,盡得樊氏一族武藝真傳的樊二少是個「好用的」,乘清閣出手是看準了這是一項好買賣,穩賺不賠,往後若要用人,自然是要挾恩索報。
……說得真像這麼一回事似的,其實……是在「攻心為上」吧?
看出樊二少的疑慮,干脆釜底抽薪使這種近似「自污」的狠招令對方心定。
好像一向保持旁觀、中立、低調作風的乘清閣私下就愛如此行事,救有用之人為己所用,所以就不必再諸多猜疑……實則,根本不是那樣!
別人看不穿,難道她還會不知道嗎?想當年是他、他……
她垂在身側的手驀地緊握成拳,抿唇靜看著樊二少鄭重地收起那枚方牌,後者的目光已不帶質疑,一副「果然我還是看出對方意圖了」、「這樣很好,將話說明白很好」的放松神態。
「既是如此,在下就承了這個情,有勞……多謝。」樊磊橫抱朱氏起身,朝悠然而立的公子低首作禮,待他轉向一旁的惠羽賢時,雖同樣頷首道謝,表情卻和軟好幾分,嚴峻嘴角亦揚起淡弧。
「將來分舵主若有差遣,只要樊某身不死,定供驅策。」
世事無奇不有,身為「寓清入濁世、秉筆寫江湖」的乘清閣閣主自是再清楚不過,只是眼前正在發生的這件奇事,倒罕見地令他興起哭笑不得的意緒。
想他凌淵然出手救人,還須想方設法打消對方疑慮,讓對方能夠安然接受;而這位年紀輕輕的分舵主姑娘一登場卻能立時擄獲人心,好似俠義之士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氣概打從她骨血中散發出來,與她相往,講究的可是「肝腸如雪、意氣如虹」。
這事若拿到商場上作比喻,就是他乘清閣出手為的是放長線釣大魚,而分舵主姑娘出手卻是不計較得失,只為成全心中的道。
兩相比較,他立時落了下乘。
好吧,既然事已至此,將臉面抹得更黑一些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