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晚膳後,賓主盡歡,他乘著自家馬車返回。
離去之前,他不再「不教而殺」,終于主動向惠羽賢交代了點事——
第一點,十日後,乘清閣的車馬會前來接她上路,她將隨他出西疆,目的地是西疆外的蒼海連峰。
第二點,路上所需的日常物件或錢銀等等,連帶她那一份,他的人自會備妥,無須她再耗精神。
第三點,此趟一去少說也得大半個月方能回返,大西分舵頓時群龍無首,倘有突發狀況需急增援手,乘清閣位在西疆別業的人馬將全力支持。
第四點……他話收在嘴邊,沒再繼續往下說。
原本是要提到「激濁引清訣」,叮囑她多修習,但想了想便覺不需開口。
她都能猜出那套內功心法與他所求之事相關,以她的性情怎可能不加堅勤練?他不說,她自會做好。
多年不見,認真的本性依然,也是固執的和有些倔氣的。
之前在大川邊上的那一會,僅覺出她眉宇神態彷佛似曾相識,對她確實略有心疑,但並未深想其中的淵源。
直到這次他登門拜訪,領她修習「激濁引清訣」,他直接探觸到她內功的本家修為,那樣的行氣之法世間罕見。就他所知,那是南離一派的獨門功法,當代的正宗傳人是一對已年近古稀的夫妻,常年結廬在南離山腳下,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而他與那對夫妻還是忘年之交。
當年,他把她留給那對老前輩夫妻。
那天在大川上他手助她,驟見他時,她其實第一眼已認他了吧?要不也不會瞬間驚到氣息陡泄,墜進湍急河里吞了好幾口水。
她早認出他,卻不肯直言相告,莫非仍在惱他當年棄她之舉?
那一年他是十七少年郎,已走南闖北當了兩年游俠,一個大雨滂沱的傍晚,她的爹娘給他行了方便,讓他能有個干淨地方暫歇。
只怪當時內功修為未臻化境,火候尚淺,雖覺察四周風林與鳥獸的騷動,卻未在首要時候匣清那代表何意?待他明白過來,欲知會所有村民盡速撤離卻已太遲,山洪來勢洶洶,他未能掌握機先,大山小村里那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是他人生截至目前為止最大的遺憾。
當夜被他帶出小村的孩童中,她跟在他身邊最久,前後有大半年。
決定將她留在南離山的那一早,他與那對老前輩夫妻帶她去溪邊抓魚、烤魚。
他是在那時候告訴她,他愛食魚。
對他的決定還不知情的她,小臉無比認真地對他說,她會抓魚,將來會抓很多很多魚給他吃,讓他永遠有吃不完的魚。
他離開的時候,她淚漣漣望著他的眸光,令人不由得聯想到被主人狠心遺棄的犬崽,如今記起,氣息仍會一窒。
馬車行走的速度忽緩。
他听動靜,閉目養神的姿態未動,馬夫已隔著車板低聲報來——
「閣主,玄元回來了。」
「嗯,讓他上來。」
「是。」
馬車並未停下,拉車的馬反倒回復原來的輕蹄,下一瞬,後頭車簾子一角彷使隨夜風輕蕩,車廂內倏地多出一道削瘦黑影。
「回來了?」凌淵然掀起兩道扇睫的同時,一手已朝跪坐在前的削瘦少年探出,掌心向上。
玄元頭用力一點,從懷里掏出一迭密密麻府寫滿毛筆字的紙,像給學堂夫子交上功課那樣,將整迭紙鄭重地交進閣主大人手里。
就著馬車內微亮的油燈火光,凌淵然瞟了眼紙面,淡淡道︰「字有長進了,不但沒糊,還能一眼認,甚好。」
少年不愛說話,每次出了差要他回報,總寫在紙上。
一開始看少年所寫的,根本不知所雲,近來已有長足進步,字盡避不正,至少沒歪七扭八到讓人讀不懂。
听見自己被夸贊,玄元黝黑的色好像更深一層,雖仍面無表情,卻抬手撓撓大耳。
凌淵然道︰「去吧,先回去吃飯,我出門前已吩咐過老姜總管,要他讓灶房大娘給你煮三大桶米飯,就等著你回去。」
听到閣主大人的話,玄元眼晴驟亮。他使起輕功當然快過馬車,且回去就有足量的米飯吃,那是他的最愛,誰都別想搶。
僅僅一息起落,車簾子乍翻乍落,馬車內又獨余閣主大人一個。
凌淵然此時才重拾那一迭回報差事結果的紙文,一目十行從容看盡。
雖說字不太美觀,少年的這個差事倒協得極好。
結果便如他所想的那般,他家「賢弟」的身、師承何人、年歲性別,以及幼時的小名等等,都一一羅列在紙上,證實了他的猜想。
嫣嫣。
他記得她的小名。
也記得自己被她爹娘收留的那,稍早時分,她家阿爹跟他說聊時曾提到她小名的由來,說是她不笑已夠招人,嫣然一笑簡直要與日月同光,紅撲撲的臉容,酒渦嬌俏可爰,非常令人心動心喜,見她一笑,什麼煩心事都能被洗滌得一干二淨,所以才有那個小名。
他竟是到如今才知曉當年那個女娃兒的真實姓名——
惠羽賢。
南離山腳下的老前輩夫婦果然十分善待她,更未辜負她這一副絕佳的習武筋骨,將南離一派的內外功法盡數傳授予她,待她這個一門單傳的小徒兒如同親生。
只是有一事教他訝然無語,關于她為何會離開南離山下,毅然決然去為武林盟做事的因由。
原因竟然是——
男老前輩比試時輸給了盟主老大人。
比的是最能直接見分曉的扳腕子,還連比十五場。
無良的盟主老大人十五場八勝,硬生生把她這個南離一派的單傳小徒兒贏了去,而願貼就得服輸,方不墜南離一派的名聲,所以她就乖乖應了師父的賭約,需為武林盟做牛做馬十年。
此事一起,鬧得南離山腳一片雞飛狗跳,男老前輩遭後來才知曉的女老前輩暴打一頓,鬧到要休夫,最後還是她這個單傳的小徒兒費盡心力才勉強勸住。
凌淵然擱下一迭紙文,不禁傷神地捏捏眉心。
若然是他,末了才知愛徒被當作彩金還被人贏了去,脾氣肯定也要爆的。可是她如果不被嬴走,一直待在南離山腳下安穩生活,那麼……他與她可還有機緣重逢。
腦海中忽地浮現她笑開的俊俏面容,他左胸猛地震縮,頸後隱隱泛麻,心緒竟是既柔且軟,想去縱容憐惜。
他的「賢弟」啊,大事精明能干,私事則是認真憨傻,真以為他什麼都不知?真以為能瞞著他一輩子嗎?
到底何時,她才原對他吐實?
這個疑慮竟讓他上了心,無比在意。
第4章(1)
惠羽賢在十日內將分舵內外大大小小的事全都理過一遍。
手上的事盡可能收尾,真沒辦法收尾的則將權力下放,內務自然全權交給大管事安姑姑擔著,外邊的活兒就請人稱「老江湖」的卓義卓大叔暫時代管,他亦是武林盟八十一座堂口的堂主之一。
同時她也給身在武枺盟總舵的盟主老大人飛鴿傳書,把受閣主所托、需赴蒼海連峰一事約略報上,且寫明此舉確與大西分舵無關,純屬她個人意願,她既然替師父還債十年,隨閣主大人離開的這幾天就不算在這十年里,待十年之期到了,再往後多延些時候便是。
不是她思量太多,而是不先把話說清,按總舵那位老大人無奸不成盟主的脾性,她只怕會吃更多暗虧。
乘清閣的車馬按約定的這一天來接她上路。
驚愕之余她不禁想著,至少是輛雙巒馬車,閣主大人若真干不好馬車夫的活兒,他們倆還能一人一騎直奔蒼海連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