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之章
她睜開眼楮,飛機已經降落在成田機場。
走到出口,已經有人拿著漢字的名牌斯文的等著她。
「楊靜小姐,」頭發已經斑白的管家對她鞠了九十度的躬,中文雖然生硬,卻也口齒清晰,「夫人已經恭候很久了。」
她微微一笑,用流利的日語回答他︰「謝謝。讓您久候了。」
避家有點意外,還是恭謹的幫她開車門。
她安靜的坐進加長房車,望著美麗東京的月夜,不知道為什麼,腦海里響起了遙遠而滄桑的台語歌曲︰
天欲光,露水凍
月照流浪人
甭身只影,意亂心茫,猶嘆情深緣淺
往事何必再流連
靜微微的笑,車宙映出她寂寂的面容。
「女乃女乃身體好嗎?」她問管家,「這麼急著叫我來?」
避家恭謹的回答,「夫人身體還好;但是視力比較差了,這幾個月心髒檢查又出問題……」
也對,女乃女乃都八十幾歲了。
認真說起來,女乃女乃並不是她的親女乃女乃。起碼女乃女乃和她沒有直接的血緣。女乃女乃收養父親的時候,家里已經有孩子。
那已經是遙遠的日據時代了。
說不上為什麼,女乃女乃一直偏疼自己這個沒有血緣的孫女。三番兩次要靜到日本求學或工作,她卻總是婉拒。
後來大約惹惱了這位專制的老太太,多少年沒有聯絡。
然而,听到女乃女乃身體不適,她還是焦急的。再三遲疑,一想及父母已經不在,這惟一的親人,說什麼也無法放下。
「探望過她就好了,為什麼要留在日本?」月季覺得驚愕,「你不是為了深雪……旅行都把日本當成禁忌嗎?蝴蝶養貓好不容易有了前景……」
「蝴蝶養貓有你就好了,」她握握伙伴的手,這里已經沒有我可以做的事。」
她和月季合開「蝴蝶養貓」咖啡廳已經好幾年了,終于借著媒體和口碑,開始開分店。媒體贊譽蝴蝶養貓是繼古典玫瑰園之後,另一個台北優雅的生活空閑,原本非常居家的咖啡廳也漸漸往企業的路走去。
在剛開好的分店里行走,靜覺得有點寂寞。相同的書架,相同輕聲細語的店員,相同的蝴蝶藝品和裝潢,連藍色的天花板和橫過天空的艷黃色小蝶都相同。
同樣也有虎斑貓在地板上嬉戲。
但是,這畢竟不是她死守的「蝴蝶養貓」。一切都這樣商業而復制,或許追是企業化後的感傷。
那,她也樂得放開這個已經成長的所在。
「月季,我不適合企業,無法像你這樣如魚得水。」
她溫柔的臉孔在煙霧後面艨朧,「我累了。而女乃女乃需要我。」
月季停許久沒有回話,望著互相扶持十多年的伙伴,「你去吧。你的心里,還是惦著那個孩子吧?但是這麼多年過去,在黑社會里浸婬,你怎麼知道他現在是什麼樣子?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她用眼楮問了個「?」。
「你不可以失望。沒有人可以永久不變。或許他已經不像你記憶里那位美少年,或許他變得猥瑣而粗俗。你要知道世事無常,而我,總是在‘蝴蝶養貓’等你回來。」
記憶嗎?她的眼神恍惚起來。
她還記得第一次看到深重的樣子。
罷上大學的她接了生平第一次的家教case。在細雨霏霏中,她走進庭院深深的大門,看見那個美麗的孩子,靜靜地坐在階梯上。
綿綿春雨沾得那孩子一頭的珍珠雨摘。他潔淨的臉像是遭貶的天使。
這樣小的孩子……臉上卻有著超乎年齡的早熟和孤寂。
她將雨傘挪過來,用日語跟他說︰「為什麼坐在這里淋雨?你就是深雪吧?」
「我喜歡雨。」他的臉一片漠然,「台灣看不到雪。」他的眼楮抬起來,驚人的美麗,「你是?……」
「我是楊靜,你的中文老師。」
那時他才七歲。靜當了他三年的中文老師,萬般疼愛他。直到他十七歲,才再次見到深雪。
長大後的深雪更像墮天使。他沉沉的美麗眼楮,看起來宛如野獸,閃著寶石般的光芒。
「我等這一天很久了……」他的回音,帶著深深的京都味道,「靜,嫁給我吧。」
起初不過覺得這是孩子語,卻在幾天的重逢里,漸漸的將心遣失給他。
不過是插短暫的浪漫吧。已經不相信愛情的靜,以為自己已經免疫。
她高估了自己。
已經這麼多年了……幾經風霜。她沒有忘記那雙美麗的眼楮,和那沉沉的悲傷。
她沒有忘記。
「我不會忘記的,」她輕輕地對月季說,「我會記得你在等我。」天涯海角,還有個伙伴的地方可以回去,也是一種幸福。「我不會去找他。」她抬頭看著五月的星空,「我不想當他的絆腳石。」
因為我不夠勇敢。我怎麼會失望呢?變得再猥瑣恐怖,即使相見不相識,只要他還活著,我就覺得上天厚待我們。
天涯共此月。她望著天上寂寂的月亮。深雪,我來到你的國度,不再跟你相隔好幾重海洋。
她走進女乃女乃的家。
辨規矩矩的正坐,伏在塌塌米上向女乃女乃行禮。「女乃女乃,看您身體安康,靜子很高興。」
「得了。」女乃女乃坐了起來,服侍她的女僕趕緊過來幫她披外套和勢墊子,「這麼多年沒見,客套什麼?」她滿是皺紋的臉充滿尊嚴,「又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我就叫木村不要驚動你,他眼底大概沒有我這個女主人了。」她眼楮一橫,管家低下滿是白發的頭。
「夫人,我不敢。是醫生說……」
「醫生懂什麼?」她冷哼一聲,「我要你別通知其他人,你倒听了,通知靜子做什麼?」
「……夫人,您不舒服的時候直喊靜子小姐。」
女乃女乃紅了臉,啐了一口。
靜只是微微笑。「女乃女乃,您不舒服,讓我留下來照顧你吧。」她知道這個孤僻的女乃女乃和其他子女、孫子都不合。
女乃女乃沒吭聲,好半天才嗯了一聲,「木村,幫靜子準備個房間。要留下就留下吧。」
避家含笑地引楊靜過去,「這個房間已經準備好些年了,每天夫人都要我們好好整理這里。」他遲疑了一下,「夫人……一直都期盼著你。」
她望望管家,輕輕嘆了一口氣。
沒有誰能解決誰的寂寞,期盼也沒有用。不過,能陪女乃女乃多久,就算多久了。
她開始整理行李,不經意讓別針扎了一下。她輕撫著那個別針。上面樓刻著︰「mydeepsnow」。
mydeepsnow,我的深雪。
深雪回國以後,靜察覺有一票衣人會跟蹤她。剛開始有些驚異,後來發現這些黑衣人會回避她,卻躲著拍照。她終于知道是誰要他們來的。
你居然沒忘記我,這孩子。就像她還保留著深雪在家里拍的照片,他光果的胸膛上面掛著玉佩,上面的篆體寫著︰「靜」。
她做了這個胸針,就為了深雪會看到。
這麼多年……深雪都沒放棄探查她的消息。這些黑衣人只會換面孔,卻不曾放棄暗中采訪她。
從他十七歲開始,十一年就這麼過去了。她卻越來越不能忍受。若是深雪忘記她,或許她能安心下來,想辦法忘記他;但是,黑衣人總是會在。她的焦慮也漸漸毀滅了平靜的生活,她希望不再看到這些深雪的眼楮,但是又害怕他們不再出現的時候,到底是深雪忘了她,還是深雪……
她已經承受不了了。
所以,她逃到日本。燈塔下總是最黑暗的。
女乃女乃只是借口,不想繼續在蝴蝶養貓也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
她不想面對深雪遺忘她,或不肯遺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