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靜姝搖了搖頭,低頭輕輕吹湯,慢慢啜飲,香醇的湯汁徐徐浸潤腸胃,讓她的精神終于好了起來。
「雙喜有傷在身,故而沒讓她當值,娘娘不用擔心。」
「你有心了。」陶靜姝停勺看了她一眼,微微頷首。
「婢子分內之事。」
用完飯,陶靜姝讓人伺候著洗漱了一番,這個時候夜色已深,沒有必要再穿外衣,只換了件寢衣。
由于之前睡足了,她此時沒了睡意,便讓人拿來棋盤打棋譜消磨時間。
她擺到第六步的時候,外面有太監略帶尖細的聲音響起——
「皇上駕到。」
陶靜姝捏棋子的手頓了頓,接著又置若罔聞地繼續落子。
龍牧歸在棋盤的另一邊坐下,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擺棋。
天知道在收到她騎馬疾奔入城殺入定國公府的消息時,他是如何的膽戰心驚,差一點兒就魂飛魄散。
她可是有孕在身啊,這要是有個萬一,那問題就大了!
早知道就不瞞著她了,也不至于事到臨頭她全無孕婦的自覺,上馬提刀砍人,那是她該干的事嗎?
他之前便來看過她,只是她一直睡著,他便又回去處理政務,等听到她醒來,吃過東西,精神還好,這才過來看她。
「你就沒什麼要對朕說的嗎?」最終打破兩人之間沉默的是龍牧歸。
陶靜姝手懸停了一瞬,而後雲淡風輕地開口道︰「如果現在就死的話,我應該沒有遺憾了。」仇,她親手報了。
龍牧歸為之一噎,忍不住念她,「那你現在可以當朕的皇後了吧?」
陶靜姝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那有遺憾的就是皇上了。」
「朕會有什麼可遺憾的?」
「世人皆知皇上您克妻,我現在肚子里還有一個,萬一被您克死了,那就是一屍兩命,比您前三個還多賠上一個,您可不得多個遺憾嗎?」
「你這是詛咒朕呢,還是咒你自己呢?」話出口,他突然愣了下,盯著她道︰「你知道了?」
「本來只是懷疑,現在確定了。」陶靜姝不緊不慢地又落下一子,表情沒有一絲波動。
龍牧歸從棋笥中模出一枚棋子放在中路,陶靜姝接著落子,沒有絲毫遲疑。
「禮部的流程還在走,對大婚時間你有什麼異議嗎?」他問得漫不經心。
陶靜姝看著棋盤,一邊落子一邊說︰「我無所謂,所謂的良辰吉日不過是人們為求心安而想出來的,反正該出事的時候總是要出事。」說著她抬頭看了他一眼,「難道前三個選的不是黃道吉日嗎?」
龍牧歸感覺心口被扎得有點痛,悶悶地說︰「你不是想出家嗎?」
陶靜姝並不意外他會知道自己在保國寺與圓空的對話,平淡地回答道︰「出家無家,處處是家,道在心中,哪里不可修道,何必拘泥于地方和形式。」
得,她這是在心里建了座道觀。
龍牧歸毅然把話題轉開,「想從哪里出嫁?」
她難得又看了他一眼。
龍牧歸道︰「朕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跟定國公府鬧成這樣,自然不會喜歡從那里出嫁的。」
「寧順侯府吧,如果他們願意的話。」她並不想強求。
「他們自是願意的。」皇後從寧順侯府出嫁便代表她認的後族是徐家,那是榮光。
「還是問一下吧,有時候人沒有自己想像的受人歡迎,就像您的妻子這身分其實也並不受適婚姑娘的喜歡。」
龍牧歸覺得自己今天來這里是個錯誤,她這是心里余怒未歇全部撒他頭上來了是嗎?
他忍不住磨牙道︰「你這是真不把朕放在眼里啊。」
「這不是得把您放心里嗎,皇上您可是後宮三千佳麗心中最有魅力的那一個男人。」
龍牧歸指了又指,最後說出一句,「你說你這些話都從哪兒學來的?」
活得久了,經歷多了,說幾句俏皮話有什麼大不了的?
真是少見多怪!
陶靜姝有點兒鄙視眼前的帝王,瞅瞅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挺容易讓她想到那些年被陶玉顏玩弄于股掌的男人。
「咳,以後人前多少端莊些,別像在朕面前這樣隨意。」
「皇上不喜歡?」
「那倒也不是,皇後是一國之母總歸要端莊大氣些。」
「那您換一個端莊大氣的,我端了這麼多年了,現在就想隨心所欲,活得自在些。」
龍牧歸確定了,她心里不痛快,故意惹他不舒服。
算了,孕婦的情緒據說有些難以自控,上下起伏頗大,變幻沒有任何規律可言,在這期間會發生各種不可預測的小狀況,通常都會給夫妻增加一些小矛盾。
他是帝王,他大度。
但是——他心氣還是不順!龍牧歸最終拂袖而去。
看著因他走得速度過快而被微風揚起的紗帷,陶靜姝勾了勾唇,手捻著棋子托著自己的下巴,似笑非似地說︰「脾氣還挺大。」
一殿的宮女大氣兒都不敢出。
有些熱鬧能看,有些熱鬧那不能看,非但不能看,連听都不能听,只要有一言半字進了耳朵,那說不定就是殺身之禍啊。
別看皇上對娘娘百般遷就,就以為他為人寬和,那絕對是錯覺。
需知帝王一怒伏屍百萬,帝王的恩愛也是反覆無常,這宮里有多少新人笑舊人哭?
「娘娘……」
陶靜姝朝出聲的雙杏看了一眼,笑了笑,重新往棋盤落子,「我現在不嘴上痛快痛快,萬一真被他克死了,到了下面我得委屈死自己。」
雙杏︰「……」娘娘說得好有道理,她竟無言以對。
「如果僥幸沒死,我做了皇後,你當廢後是那麼容易的事嗎?頂多也就三年五載不進我的門罷了。」說到這里陶靜姝頓了頓,聲音突然帶了些許的笑意,「這女人啊,只要有了孩子,還要男人干什麼啊。」
她話落,萬籟俱寂,緊接著,門口響起龍牧歸的聲音——
「你這是篤定自己會生皇子嗎?」
殿內所有的宮人此時此刻都恨不得自己能找個地縫鑽進去,或者直接隱身不可見。
陶靜姝沒有一點兒受到驚嚇的樣子,也沒有任何誠惶誠恐的意思,「我記得皇上的後宮好像沒人生過兒子,以此推論,我生女兒的可能性是九成以上。」
「生個公主就不要朕了?」
「原本這一個我都沒想要的。」她淡淡地回了他一句。
一句話堵死龍牧歸,的確,這個孩子若不是他暗中動手腳,只怕根本沒機會懷上,她可是每次都主動要求喝藥避子的。
然而,陶靜姝對他的打擊是一連串的。
她又慢條斯理地補上了後半句,「生一個我都覺得已經賺到了。」
說句難听的,只要她逃過克妻的魔咒,坐穩了皇後寶座,無論誰當太子,繼位稱帝,她都是妥妥的太後娘娘,這跟她年輕時受不受寵沒有一點兒關系。
她要是個心胸狹窄,心思惡毒的,等當了太後,熬死了丈夫,年輕時受的氣,完全可以從那些小妖精們的身上討回來,利息保證收得足足的。
這是歷朝歷代多少女子血淚譜寫出來的後宮生存實錄啊,沒吃過豬肉,她也見過豬跑步,知道怎麼玩的。
龍牧歸袍子一撩,在之前的位置坐了下來,饒有興味地盯著她道︰「你就只打算給朕生一個啊?」
陶靜姝誠心實意地對他說︰「我命要是不好的話,這一個都很有可能生不出來。」
再說了,他有生兒子的命嗎?也就是她前九世都沒機會看到最後是過繼誰家的孩子,否則現在她都能當個仙師,他信不信?
龍牧歸︰「……」
陶靜姝自然地接了話,「皇上怎麼又回來了?」
「你故意把朕氣走想干什麼?」
「不干什麼,心情不好。」
「為什麼?」
「我身邊不是有皇上派的人嗎?怎麼今天還讓刺客都殺到我跟前了?最後連馬車都讓人弄翻了?」
龍牧歸的臉色也陰沉了下來,今天的事確實讓他震怒,所以他已經嚴令出刺客究竟出自哪里,必要斬草除根,皇家威嚴不容挑釁。
「定國公燒了你那庶妹的屍骨。」
听到他說出這句話,陶靜姝面上難得露出怔然之色,燒了屍骨?父親那麼寵愛他那寶貝庶女,竟然舍得燒掉她的屍骨啊。
龍牧歸問︰「她真的死了嗎?」
陶靜姝歪頭一笑,「至少我看到她咽氣了,應該是真的死了吧。就算沒死又如何呢?」
「你不怕嗎?」
「我能殺她一次,就能殺她第二次。」不死不休。
龍牧歸深深地看著她。「你果然很恨她。」
「對,恨之入骨。」她笑得雲淡風輕,似真還假地道︰「如果我說自己是從地獄爬回來報仇的,皇上信嗎?」
龍牧歸沉默了,他覺得她說的是實話,可是這讓他怎麼能相信呢?不過,若非被害過,死而復生,很多事情都無法解釋。
陶靜姝忽地嫣然一笑,一邊落子一邊道︰「其實皇上放我離宮是最好的,我對這凡塵俗世已無牽掛。」
「心願已了,就連應付朕都不願意了?」
陶靜姝笑而不言。
龍牧歸卻也一笑,往她跟前湊了湊,極輕地吐出兩個字,「雙喜。」
陶靜姝臉上的笑瞬間凝結,眼神也一剎那銳利起來。
龍牧歸卻懶懶地往後一靠,悠哉地道︰「所以,不要輕易把自己的軟肋暴露給別人看啊,姝兒。」
陶靜姝的臉色卻在他的注視下一點點重新變得平靜下來,繼續若無其事地打棋譜,但卻沒有說話的心情。
龍牧歸看了她一會兒,起身坐到了她身邊,手攬在她腰間,繼續看她打棋譜。
雖然恨之入骨,她卻沒有為了自己而對庶妹下殺手,但貼身的大丫鬟受傷,她卻猶如受到了無法承受的傷害,親手砍殺了庶妹。
究竟要經歷過怎樣的事情,才會產生這樣的結果?把一個丫鬟看得比所有人還重要。
龍牧歸很好奇,可他也知道她必然是不會講給他听的,那些想必是她心底最深最不想被人所知的傷痛。
「生朕的氣了?」他在她耳邊輕問。
「不敢。」
「還是生氣了。」
「沒什麼好氣的,人之常情罷了。」他被她氣,身為一個男人,做為一個帝王,自然會想搶回顏面。
「朕都是被你氣的。」
「說了,我今天心情不好。」陶靜姝還是一派的淡漠。
龍牧歸終于正大光明地伸手模上她的小月復,聲音也不自覺地放輕柔了些,「滿三個月了,這孩子倒是乖覺,這麼久也未顯懷。」
陶靜姝的身子僵了一下。
龍牧歸卻是從胸腔發出一聲悶笑,調笑道︰「按民間的話說,你這就是皮薄餡兒大。」
陶靜姝抿了抿唇,「我一直很相信老院使的為人醫德的。」結果在他老人家那里栽了個大跟頭,唉,上哪兒說理兒去啊。
龍牧歸不由得大笑。
伺候的人忍不住心中大奇,娘娘也是神奇,都將皇上惹到極致了,卻又在轉瞬之間雨過天晴。
第八章 帝後之間(1)
「皇上,該起了。」一聲低微的輕喚從芙蓉帳外傳入。
帳內的年輕帝王慢慢睜開了眼楮,寢殿里光線暗淡,他有片刻的恍惚,然後垂目看了眼懷中安睡如故的女人,一縷笑意不自覺地便浮現在了嘴角。
听到帳內有動靜,宮人上前掛起了帷帳,準備伺候龍牧歸起身。
所有人,包括帝王的動作都放得很輕,只為不驚擾猶在熟睡的孕婦。
孕婦嗜睡,被人打擾睡眠後脾氣還不太好,即使是九五至尊也是被嫌棄到極點,一直拒絕他在鳳儀宮里留宿。
龍牧歸為了不給她趕他走的借口,總是十分遷就她。
帝王如此,其他人當然更是小心翼翼。
換上冠冕朝服的龍牧歸身上自帶帝王威儀,回頭又看了一眼熟睡的人,這才轉身離開。
在他離開之後,床上的人睡夢中翻了個身,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
宮殿內一片安靜,宮人將自己的呼吸都控制到了最輕,小心謹慎地做自己該做的事,直到陽光透過窗橋映亮宮殿的時候,宮人魚貫而入,伺候宮殿主人起身。
式樣簡單卻舒適華貴的宮裝,高挽的宮髻上隨意簪了一枝九鳳掛珠釵,九只鳳頭各有垂珠,看上去雍容華美端莊大氣。
正如龍牧歸在寧順侯府外看到她時對她的評價,有當家主母的氣場,能撐場子。
那時他便覺得自己的中宮之主有著落了,如今果然是心想事成,鳳儀宮位穩。
每天花大量的時間在穿衣打扮上,而她卻連鳳儀宮的宮門都懶得出去,活動範圍有時連殿門都不到,陶靜姝不是很喜歡這樣被折騰,這也是她極不喜歡某人來的原因。
皇帝一來,她怎麼也得打扮整齊,不像獨處時隨興自在。
如今她這里所有的事都盡量簡化,她的衣著以寬松舒適為主,懶上來甚至會僅以一條絹帶束發,更不消說素面朝天都是尋常了。
大概是因為她孕婦的身分,龍牧歸倒也沒對此表示異議,她就當他沒意見。
九鳳掛珠釵這種太過華美奢侈的首飾,其實陶靜姝是拒絕的,但戴它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一枝便頂得滿頭華彩,不需其他發飾。
一個人面對滿桌色香味俱佳的早餐陶靜姝吃得心滿意足。
對于一個月分大了的孕婦來說,每日主要的任務除了吃便是睡,只要將自己養得珠圓玉潤就可以了。
天氣漸熱,而陶靜姝的腰身也終于見長,小月復也開始昭顯自己的存在,但在寬衣大袍的遮掩下,很容易便蒙混過去了。
大婚的日期已定,在六日後,大家都怕月分太大諸多不便。
但婚期定好,龍牧歸卻不願放人出宮,以她身子重行動不便為由,最後定下了提前一日出宮待嫁。
陶靜姝沒異議,她如今的狀態到寧順侯府只是給人家增加無謂的麻煩,這樣也好。
但即便停留的時間短,寧順侯府也為此忙了個手忙腳亂,徐老夫人更是拍板決定嫁妝他們府另出一份,此舉得到了闔府上下一致同意。
皇後從自家出嫁,那意義非同小可,更不要說娘娘如今還身懷六甲,萬一一舉得男,那就更了不得了。
當今皇上可是至今膝下無子,皇子一旦落地那就是太子,正宮嫡出,當仁不讓,就算只是個公主,那也是至今唯一嫡出的公主,身分同樣尊貴無比。
宮外的紛擾都妨礙不了宮中的陶靜姝,就連宮中的事基本也與她無關,她還未真正入主中宮,自然也不會提前去接手宮中事務。
主持六宮事務並不是個輕松的活計,以她現在的懶怠,真的不適合,好好養胎才是她應該做的事。
今天陶靜姝心情不錯,便讓人擺了琴案,打算彈上一曲自娛,她沒有燃檀香,因為吃過香料的虧,現在她連衣服上的薰香都不用了。
素手理琴弦,琴音滌心胸。
高山流水的寧謐深遠,藍天白雲的海闊天高一一隨著琴音呈現。
一身常服的龍牧歸負手站在殿外聆听著,眉心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