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靈 第5頁

而她生活一向單純,家里又保護得很好,因此所謂的各種省籍,也都只限于醫生、同事、病人的職業關系,沒有再近一步的交往。

但這並不妨礙到她學會由外貌、氣質,來辨識一個人的能力。

這要感謝她上過的解剖課,雖然是挺痛苦的經驗,但很有用。到此刻,她仍是純粹好奇的心理,那個偶然相遇的蒼白男子,說實在還滿英俊的,與她周遭的男人都不太一樣……

晴鈴還來不及想會不會再見到那位蒼白男子時,他正在趙家那扇綠漆剝落的門後瞪著她。

意外的近距離,她發現他比想象中的年輕,歲數可減至三十歲左右;那警戒的眼下有明顯的黑圈,臉稍稍浮腫,下巴也青青的帶幾條刮痕。以護士的直覺,他不是嚴重的睡眠不足,就是健康情況不太好……

「阿姨,是那個抱我的叔叔耶!」旭萱先出聲。

晴鈴驚醒般,立刻退後一步問︰「這不是趙林秀平的家嗎?」

她才說出第一個字,他就讓開了,秀平迎出來說︰

「是衛生所的陳小姐呀,一陣子不見了,還有萱萱小姐,請進!請進!」

屋內陰暗,有股淡淡的霉味,狹小的空間因為沒有幾樣家具,還算整齊。一歲多的敏敏站在竹子做的手推車里,興奮地張大眸子看多出來的人影。

旭萱跑過去,牽起嬰兒的手說︰「我媽媽幫敏敏做了布女圭女圭,給她當玩具。」

秀平正在倒水,說︰「你們真太客氣了!」

「萱萱好喜歡敏敏,說一定要來看她。」晴鈴適應微弱的光線後,看見那名蒼白男子坐在飯桌最里面的椅子,臉向著唯一的窗戶,一貫的沉默無表情。

秀平發覺晴鈴的注視,連忙說︰「喔,範先生是我先生的……朋友,他人到台北,順便來看看我。」

那位範先生並沒有給晴鈴正式招呼的機會,站起來說︰「我還是先出去一下,等會兒再回來。」

猜對了,外省人!聲音雖然低沉沙啞,卻是標準悅耳的國語。

晴鈴正想听秀平提更多關于範先生的事時,旭萱拿出了信封里的彩色照片。

「照相館老板要我帶來,免費送給妳的。」晴鈴解釋。

秀平挪到窗前,借著那點亮光反復細看照片,眼眶泛出淚水說︰

「我家敏敏真有那麼漂亮嗎?前些時候她爸爸寫信來,說要看女兒的照片,我們才去拍的。不然妳想,我身體不好,家里又亂糟糟的,哪有心思去做這些呢?」

秀平的丈夫正在監牢服刑,服什麼刑,也沒有人說得明白。

就是去年敏敏剛滿月時發生的事。趙良耕為女兒報戶口,被查出以前違反軍令的舊案,早懲治了,人也退伍了,卻又莫名其妙以通匪之嫌被抓。

事情一旦與軍方有關,朋友走避,消息封鎖,家屬除了干著急外,完全束手無策。丈夫生死難料,秀平自身又無依無靠,內外煎熬之下引發了精神衰弱癥,不但丟了紡織廠的工作,連喂養孩子的母女乃都沒有了。

唉,本來是個才要起步的幸福家庭,卻被飛來的橫禍打散。

晴鈴望著瘦弱憔悴的秀平,二十六歲的人,也不過比自己大三歲,看起來卻像老十歲不止,憂傷真會壓垮人呀。她柔言安慰說︰

「敏敏真的非常可愛,外面人人都夸贊,下次妳應該到照相館去看,好風光呢!為了這樣一個寶貝女兒,妳一定要好好振作才對。」

「唉,我是個歹命人,從小做養女就沒有一天好日子,總希望將來自己有家庭後,生個女兒能像公主一樣照顧打扮……」這一說秀平更悲從中來,眼淚簌簌落。「誰知道就這麼倒霉,所有壞事都輪到我,真歹命呀!」

「歹命人更要改運,第一個身體就要顧好,人才會有元氣。」晴鈴一邊準備溫度計和血壓器替她檢查,一邊鼓勵說︰「多吃多睡,心情放寬,再加上我們給妳的營養品、營養針,很快就會復康,也能回工廠做事了,妳要有信心一點嘛!」

接著,再一一解釋帶來的物品,填些報告,並約好照X光片的時間。

晴鈴拿出裝著錢的信封說︰「這是惜梅姨、敏貞姊和我的一點心意。」

「妳們已經幫我夠多了,我不能收,而且我有貧戶卡,每個月有錢領……」

「這是給敏敏買東西的。」晴鈴按下她的手說。

旭萱前後搖著竹推車,敏敏發出快樂的呵呵聲。

晴鈴抱起女嬰,親親她女乃香的臉。天底下總有許多不完美的事,不都說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嗎?她以前在家族的羽翼下,根本無從體會,會念護校也是因為讀了《南丁榜爾傳記》,感動于那種奉獻犧牲的精神,向往中帶著浪漫的情懷。

但真正加入訓練和工作後,才明白那是與苦難俱在的,不優雅也不美麗,常常只有消耗和疲憊,甚至要忘了自己。

她第一次受到沖擊,是到「結核病防治院」實習時,肺結核的死亡率仍很高,她被一幕幕接踵而來的生離死別嚇到了。無論有多高明的醫術、多仁慈的心腸,病魔來襲時,也只能呆站著看它吞噬,人能做的如此微渺。

那些日子她常失眠,長夜被絕望的病人和家屬們佔據著,輾轉反側,一遍遍問著生命的意義,想著是否要離開這折磨人的工作,回到安全光明的世界。

漸漸地,她習慣了,和所有的白衣天使姐妹們一樣,學會將自己放在客觀的距離外,不再陷入病人的悲喜劇中,並領悟南丁榜爾的那段話︰護理「是一種科學,是一種看顧的藝術,是上帝的法則」。

所以,身心能治,個人的命運卻是治不了的。

然而,對秀平和敏敏這對母女,她仍多了一份超越職業的同情,心再度被觸動,也許是同為年輕女性幸與不幸的對比,又也許是美夢難圓的無奈吧!

盡避表面上善于勸慰打氣,晴鈴並不真正了解苦難,因為本身並沒有經歷過。

世間悲劇,若不落在自己頭上,說的永遠比做的容易。她曾經想,如果她處于秀平這種情況,能更堅強、能應付得更好嗎?

敏敏玩累了,眼皮慢慢垂下,晴鈴看時間,也該回衛生所了。

「有空多帶小敏敏出去曬太陽,對妳和孩子都有益哦。」臨行前她再三交代。

「我會的。」秀平說。

屋外已經大片陰影斜蓋,這巷窄的違建之區,陽光特別容易消失。晴鈴正要上腳踏車時,後座的旭萱手指著說︰「看!抱我的叔叔!」

右前方快到小路的轉彎處,那位範先生正背靠著牆,頭低垂,手里拿煙,鼻口吐煙,又雲又霧的,罩得他四周一片蒙蒙茫茫。

不會從頭到尾都在這里抽煙吧?

彷佛感應到什麼,他往她們的方向看來,先丟下剩余的煙段,再用腳踩熄。

「探訪結束,你可以回去了。」晴鈴露出慣有的專業笑容,加上陳家千金的淑女教養,有禮貌地說︰「再見!」

他根本不應,只手握成拳,摀住忍不住嗆出的咳嗽聲。

嗯哼,連個基本禮儀都不懂……煙抽成那樣,大概從肺到嗓子都燻黑了吧?

不再睬理他,她脖子挺直,以比平日更優美的騎姿將腳踏車滑向左邊來時的道路,像一只純白的天鵝,嘴里甚至哼起芭蕾舞曲的天鵝湖。

快近黃昏,門戶內有煮飯的動靜,行人也增多。當晴鈴遠遠看到那片污水爛泥時,天鵝湖遏然而止,車也煞下來,還美個什麼勁呢?怎麼忘了還有這一關?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