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靈 第3頁

「但我不是詩人,我不會寫呀!」作夢的人痛苦掙扎。

「是你在夢里遺忘這個故事的,而詩人已不在,你要負責記起來!」嘶嘶嘶,張牙舞爪絕不罷休。

快!快!快!趁天尚未亮、床上的人還沒有醒來之前,將故事還原回去吧!

那些豪邁、那些情深、那些大地兒女,以及他們所活過的每一頁--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第一章

鮑元一九六七年?台北?初夏。

塯公圳旁一輛貨車駛過,輾得碎石軋軋,只一短瞬間,又回復寧靜。

這正是午飯剛用完的時候,亮晃晃的日頭下人煙稀少,大家都躲在屋內打盹。若哪個不午睡的小孩偷溜出來,在馬路上跑來跑去,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貨車輪胎輾過的地方,幾條裂痕慢慢擴展,到圳邊的相思樹根才停止。

相思樹上有一只蟬抖了抖透明的翼翅。牠今天清晨才從地底鑽出來,幾年黑暗的蟄伏終于結束,牠緩緩爬向樹干,找個地方開始痛苦地蛻殼羽化。

餅程大概有半個鐘頭吧!

牠記得非常疲累,當身體顏色逐漸變深,太陽也將濕皺的翅膀曬硬,顯現出藍黑帶金的瑩亮時,牠還趴棲在原處,想不起來要做什麼。

此刻,也許是樹身傳來的訊息,也許是微風的輕拂,牠感到胸月復的某種鼓動,不由自主地就發出了振鳴聲,間斷的、喑啞的,很快又弱下去。

由蟬的復眼向右望去,越過潺流的圳水,一片如簾的搖拂綠柳後,有一排灰色的石牆,大門處掛的長木牌寫著「衛生所」幾個字,院子的矮棚里整齊地列著五、六輛腳踏車。

「知……知……知……」蟬再度嘗試,像在呼喚,仍是孤單得有些可憐。

屋內的晴鈴听見了,放下藥冊,走到窗前,天上的雲寂寞地飛,她自言自語說︰

「今年的第一聲蟬鳴呢,夏天真的來了……」

「夏天來了,就可以結婚了!」同事林雅惠剛好由門診室出來,笑著說。

「誰要結婚?」晴鈴回到座位,說︰「至少不是我。」

「不是妳,那更不是我,我都死會嘍!」雅惠和晴鈴同鄉,都是赤溪人,一向待她如小妹。「那麼,有可能是我們那位前途無量青年才俊的汪啟棠醫師嘍,他可很想結婚,只是在苦等某位小姐點頭答應而已。」

「不懂妳在講什麼。」晴鈴見她又要開口,忙用中指按在唇上,側耳說︰「噓!快听!快听!有沒有?蟬聲,很辛苦在試音呢……」

「我根本沒听到。」雅惠拿了幾瓶藥又進門診室,不忘取笑說︰「小姐,結婚比蟬聲重要多了!」

晴鈴在心里嘀咕著,雅惠姐錯了!要結婚也是秋天以後的事,夏天還是她自己的。蟬聲屬于夏天,黑暗里長久的等待才唱那麼短短的一季,她要好好听完。

星期二下午是嬰幼兒建康檢查,今天又有卡介苗接種,兩點不到已陸續有母親抱著寶寶來排隊掛號,這棟日據時代留下的老建築又開始熱鬧起來。那些沒有輪值到門診的護士,也是這時候分散到各鄰里去做探訪工作。

晴鈴的行事歷上寫著︰趙林秀平、趙敏芳母女。

「吱--」屋外傳來刺耳的聲音,這次當然不是蟬鳴,是約會的人到了。

她忙擦淨臉上的汗塵,拉平白色制服,夾緊耳邊鬢發,提著醫護包走出去。

煞住的三輪車下來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她穿著海軍領的淺黃褲裝,一雙蝴蝶涼鞋,頭發繞著粉紅絲帶扎成兩束,手里拿著米黃色紙袋,像個粉妝玉琢的女圭女圭。

她曉得今天晴鈴阿姨要去看敏芳小妹妹,便纏著也要跟去。

晴鈴先向車夫道謝,再對小女孩說︰「萱萱,妳有沒有跟林伯伯說謝謝呀?」

「有喔!她都不知說多少遍了,這個小小姐真是漂亮又有禮貌。」車夫笑說。

「伯伯,我不是小小姐,現在是大姊了!」旭萱認真糾正。

「對不起呀,萱萱剛添個妹妹,升格當姊姊了。」晴鈴補充說。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喊妳大姊呀,我大姊都六十歲了。呵呵,下回改口叫妳大小姐好了!」車夫笑得露出參差不齊的黑牙。

「林桑,不是叫你少抽煙嗎?傷牙又傷肺。」晴鈴職業病犯了,由包包里翻出幾盒鈣片給他,說︰「這是保護牙齒和骨頭的,每天吃一粒,免得老了牙齒掉光光。還有記得,要戒煙、戒檳榔。」

「多謝!多謝!陳小姐是好人,我一定戒、一定戒!」車夫不停點頭說。

三輪車離開後,旭萱一馬當先跑到車棚。

那麼多種車里,她最愛坐腳踏車,因為風可以舒服地吹在臉上,怎麼彎曲狹小的巷子都能進入,四面風景看得清清楚楚,有喜歡的店就立刻跳下來參觀。特別是坐晴鈴阿姨的車,還一邊唱歌聊天,比那幾個愛要特技嚇人的舅舅有趣多了。

「萱萱,妳袋子里裝什麼東西呀?」晴鈴在後面問。

「唔,是要送給敏敏的布女圭女圭。」旭萱拿出那比巴掌稍大、內里塞滿散棉、周邊用細針腳密密縫制的女圭女圭,那種精致戚,一看就是敏貞表姊的作品。

「妳媽在坐月子,怎麼還縫東西呢?很傷身體的。」晴鈴牽出腳踏車。

「那是以前縫的,昨天只是畫眉毛和眼楮而已。」旭萱坐上後座。「媽媽說,敏敏還小,會亂咬亂吃,外面賣的玩具都不好,這種布女圭女圭最好啦,怎麼咬都不破,以後我妹妹長牙,媽媽還要做一個。」

「旭晶還乖嗎?」腳踏車出了衛生所的院子。

「一直哭哩!好吵哇!」旭萱學大人的口吻。「媽媽說,我是九個太陽,很愛笑;旭晶是十二個太陽,天天哭就太奇怪了,爸爸就說……」

「爸爸說什麼呢?」晴鈴問。

「爸爸說那就再生一個弟弟叫旭東,旭晶就會乖了,因為全部的太陽都從東方出來的呀。」旭萱還沒講完自己就先笑了。

這一定是紹遠姊夫要逗敏貞表姊開心的話,不過旭東是個好名字……如果敏貞表姊身體能養好,還是有機會生老三的。

她們過了溜公圳的石橋,鈴鐺叮叮幾下,幾只鴨子在橋下悠然游過。

「有蟬在叫耶!」旭萱耳尖地說。

「妳也听到了呀?今天我耳朵都是知知聲。」晴鈴說。

「我早上在教室就听到了,好大聲。」旭萱努力細看經過的每一棵樹,想尋找蟬蹤。「小舅舅最討厭啦,說要找蜘蛛網來黏蟬,看牠叫到死,再烤來吃。」

「真可惡!妳應該告訴姨婆打他一頓!」這個弘睿是惜梅姨的兒,十二歲了不至于那麼頑皮,大概是逗旭萱玩的。

「有呀,姨婆說弘睿如果敢弄死一只蟬,就送他回秀里的中藥鋪,每天給他伯公找蟬殼,一天一百個,找不完不能吃飯還有打……阿姨,找那麼多蟬殼做什麼?弘睿說,蟬殼可以縫成透明衣服,穿上去會變成隱形人,真的嗎?」旭萱問。

「听他胡說八道!」晴鈴笑了出來。「蟬殼是用來做中藥,給老人家下雨天手腳關節痛吃的。我小時候在秀里和赤溪都有找過,相思林最多啦,很好玩!」

「哇,那我也要去找,可以送我阿公和外公……」旭萱像突然想到什麼似,問︰「可是,晴鈴阿姨,我暑假可以回秀里嗎?弘睿說不可以,因為妳要結婚,我要當花童,哪里都不行去,真的嗎?」

又是結婚!晴鈴用力踩兩下踏板,伸手檢查後座的旭萱有沒有抓緊,等過了紅綠燈,她才回答說︰「妳弘睿舅舅人小表大,少听他亂蓋。妳當然可以回秀里玩,我不會在夏天結婚的,夏天太熱了,又有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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