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想法不同,我覺得我們之間有太多歧異,只是炫麗的外表掩蓋了內在的問題,其實我們並不適合,不該為了大家的期望而貿然結婚……」
啟棠突然靠過來,她嚇一跳後才發現他要吻她,本能地往後退,還差點踩進小水溝,幸好他及時拉住她的手臂。
平時啟棠不會在公共場合做這種事,但私下無人時他也會有示愛舉動,晴鈴總是技巧地避開,因為覺得只要讓他越過了親吻或的界線,就毫無疑問是他的人了,她目前還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兩人有些狼狽,站了一會,才回頭往邱家的方向走。
巷道迎面而來挑擔賣豆花的小販,幾個行人圍著他。晴鈴晚飯吃得少,肚子有點餓,建議也來一碗。
「不好吧?可能不衛生……」身為醫生,以健康考量,啟棠從不吃路邊攤。
「人家晚上還要打拼工作,給他賺點錢也好呀!」
晴鈴徑自過去,沒幾步又停下。遠遠一頭來了一輛腳踏車,微弱的車頭燈閃呀閃的。那騎車的不正是小範嗎?
「範……」她正要揚手喊他,他卻速度不減,目不斜視地騎了過去。
沒看到她,還是視而不見?
「那個人是誰?妳認識的?」啟棠望著他的背影問。
「他是永恩醫院新請的司機……」晴鈴說到這里自己都覺得可笑,不過一個司機,她干嘛如此熱切?
旁邊的啟棠一听是司機,立刻把那個人丟到腦後。
「回去吧。」晴鈴沒勁地說,也忘記想吃豆花的事了。
避開純白,避開蔚藍,那些都是天空的顏色,明亮刺眼的色彩。
他腳踏車又騎了一段,才壓下煞車手把。回首黑夜長巷,樹影搖曳,人影幢幢,蚊蚋由一盞燈飛向另一盞,好個安靜的太平之世。
誰說不再有追捕者?有人在後方追他,前程卻茫茫,都是無處可去。
自從長線斷掉後,他就失去方向,成了遠飛的風箏,抗不住氣流的翻滾。
腳踏車慢慢踩回,忙了一天總沒有一頓吃好,他叫了一碗豆花,加炖軟的花生仁和濃熬的糖水,溫暖了空澀的喉胃。
小攤邊的人群漸散,他悄悄地走向其中一個也在喝豆花的黑衣男子,在對方耳旁說︰「辛苦了,也該有點消夜,我請客。」
那人瞪他一眼,也只能無聲地看他把錢一起付了。
他回到榕樹區最僻偏的角落,鬼屋,知道又將作風箏的夢,無邊無際的痛苦掙扎,一座山頭又一座山頭,一片汪洋又一片汪洋,飄流著。詩人說︰
不要隨我上升或下墜
影子承受不了甚至一點羽毛的重量
第三章
吱--地煞住,晴鈴從腳踏車跳下來,將它往明心育幼院的石牆一靠,走到馬路對面。
有三個人正在做油漆彩繪,老杜,葉承熙和伍涵娟。
那是一輛三輪板車並裝成的女圭女圭車,以鐵皮釘成長方箱型,可載十個左右幼兒園年紀的孩子。他們在鐵皮上畫了色彩明艷的雲朵、花草、鳥兒和蝴蝶。
「哇,好漂亮呀!」晴鈴繞著欣賞說。
「呵呵,前些時候刮台風損壞了,水會漏進來,干脆大整修一次。」老杜咧著嘴笑。他是育幼院的司機兼工友,院長何舜潔家由大陸帶來的老部下,就單身一人住在院里,把所有的孤兒當成自己的孩子。
「你們畫那麼好,萬一在路上給萱萱看見了,她又吵著要坐。」晴鈴笑說。
明心除了收孤兒之外,還開放給內巷、中段的貧戶家庭當免費托兒之用,女圭女圭車早晚進進出出,成為附近的標志之一。有段時間敏貞來當義工,旭萱吵著跟來,還不肯坐家中的車,硬要自己站在巷口等搭老杜的車。
尚不懂貧富之分的小女孩,和窮人孩子擠在一起,還認為是無上的光榮呢!
「呀,好久沒看到小小姐,真舍不得她上小學,有她在,車里秩序就好,不會打架亂哭。她還好吧?」老杜一提起旭萱就開心。
「回秀里過暑假了。只怕上一年級,還想著坐你的車呢!」晴鈴說。
閑聊中,承熙和涵娟一直安靜認真地做份內的工作。他們是惜梅的得意學生,這些年憑著自己的努力,突破困苦家境升上大專,而且都是最好的學校,是中段、內巷人的榮耀和榜樣。
晴鈴想起他們是範咸柏老師以前的學生,說︰
「對了,範老師從療養院搬回宿舍,我正要去看他,你們要不要一塊去?」
「範老師痊愈了嗎?」承熙問。
「他的肺結核早就是非開放性的,不會傳染,但因為沒有親人作保,一直留院。」晴鈴說︰「不過最近不知哪里冒出的親戚,把他辦出來了。」
「奇怪,記得範老師是只身在台呀!」涵娟說。
「我曉得啦!」老杜說︰「是遠房的堂弟,他現在人正在明心辦公室等著接雲朋出去呢!」
什麼?雲朋可是她要接的!
晴鈴匆匆跨過馬路,又回頭問那兩個年輕人說︰「你們要去嗎?」
「承熙等一下有籃球賽,我們改天再去。」涵娟回答。
他們滿十九歲了吧?男的英俊、女的秀美,一點都不像這傾頹髒亂的貪民區能養育出的人才,尤其涵娟,那種靈慧之氣說是菜販之女,很多人都會驚訝。也難怪惜梅姨早就有意無意拉湊他們成一對,彼此相互提攜,不管他們年紀是否還太小,可能是一種唯恐美玉蒙塵的心焦吧!
「我教書那麼久,很少看走眼,若沒有涵娟,承熙不會有今天的成就。」多年之後惜梅才說,恰道盡了兩人的一生。
然而,沒有人能預知未來的命運,在這一九六七年的夏末,連晴鈴都想不到她的一生會有多麼曲折。以為一路看到底了,豈知看似盡頭處,其實是轉彎,而且才是一連串轉彎的開始而已。
張雲朋十一歲,退伍老兵之子,三年前喪父後就寄居育幼院。
那年正好是晴鈴在護校實習的最後階段,被分配在「結核病防治院」,歷經了張先生死亡前後的種種。
妻子離家出走,只剩下相依為命的父子倆,張先生看診時總帶著雲朋。
雲朋百般無聊,有時和其它小朋友玩,有時獨自數著梯旁欄桿,最高興是看到晴鈴,那溫柔可親的笑容,使他能忍受醫院外一次又一次寂寞的等待。
最後,寂寞等到的,仍是死亡,仍是孤兒的命運。
晴鈴會棄大醫院工作而就衛生所,有部份也是因為雲朋。張先生差不多算第一位在她眼前咽氣的病人,八歲的雲朋在她懷里哭到睡著,手緊抓不放。她無法走出病房就忘記這個幼弱的小男孩,更無法不去關心他被丟人茫茫人海中的未來。
若是在醫院,護士與病人間的互動,在死亡或康復的那一刻就結束了;但衛生所的護士,因深入個人、家庭和鄰里,關系可以延續長久。
她的第一個案例就是雲朋。
經過一番奔波努力,她將他安排在明心,並找回失去聯絡的母親。可惜那位張太太在得知丈夫死訊後,只急著再嫁,即使有來探望兒子,也完全沒有領他回家的意思。
雲朋被迫接受母親不要他的事實,眼看自己成為院中年齡最大的孩子,他也被迫早熟,明白了人情冷暖和世態炎涼。
幸好還有一些關愛他的人。像晴鈴,總帶來歡笑希望,每每她來,他就能尋回一點童稚無憂的心情;像大範叔叔,取代了他失去的父親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