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為了這虛幻飄渺,她不顧眾人反對,提著行李,就傻傻地跑上山來……
麗香,麗香……這名字愈在腦里打轉,她就愈往牛角尖鑽,咸柏說雨洋薄幸浪子、每到一地愛招惹女人的話,不斷冒出來,擴散又回旋,比滿山的風雨還大。
他自己不也說了無情和無心嗎?為何不認真听?為何還一廂情願以為他可憐落魄,偏要為他動情和動心?真是吃錯戀愛藥,迷了心竅嗎?
明天她得問清楚。此刻心緊緊摀著,雙眼灼熱刺痛,嘴唇幾乎咬破,但她仍抱著小小希望,為那已然付出的一片痴念……
午後一點整,天色郁悶,昨夜的雨,早晨已蒸發掉,七月焚風撲面而來。
雨洋踽踽爬著坡路。昨天老鄉金坤拿癬藥回來,說林醫師約他今天復檢,于是不敢下坑,就在伐木地帶工作。
距上次見晴鈴已經第八天了,分分秒秒絞盡腦汁也不知要如何處理這種局面,只能愈深入礦區,躲混在幾千人之中。
沒想到還是要到保健室,她會在嗎?該怎麼辦呢?
屋內暗暗的,並不見有人,突然背後傳來關門聲,他轉過頭,是獨自一個人的晴鈴,秀眉微蹙,表情頗為嚴肅,並不帶她慣有的笑容。
「我來找林醫師的。」雨洋移開目光說。
「林醫師人在鎮上,他沒有要你來--是我。」晴鈴強調最後兩個字。
八個月了,自從去年冬天的那個夜晚,不曾再面對面說話,她一時千念萬緒窒塞胸口,不知該先說哪一句。
「我來了……你不覺得奇怪嗎?」她總算又開口。
遲早都要過這一關的,他啞著聲說︰「很巧呀,妳也到礦場。」
「不是巧,我知道你人在這里,是雲朋從範老師那兒背來的地址。」她坦白直言,沒有心情再迂回或隱瞞。「礦場需要護士,我就申請來了。」
「……又發揮南丁榜爾的精神嗎?」他語調更模糊,像喃喃自語。
不知怎地,听到「南丁榜爾」四個字,晴鈴胸口的壓抑突然炸散,長久來的憂傷、掙扎、掛念、尋找,加上這幾天的焦慮惶然,難道就只換來他這句話嗎?
她好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兒,已經不顧矜持到這個地步了,他身為昂然七尺男子,怎可如此畏首畏尾,缺乏擔當呢?
「不是南丁榜爾!」她激動地將《零雨集》遞到他面前,自行翻到他寫那兩行字的一頁,手指著說︰「是你!我是為你這段話來的……蔚藍之境,不屬于黑暗之人……我想問明白是什麼意思?」
書幾乎頂到他胸口,累積的騰騰怒火延燒過來,他反射性地回答說︰
「意思是……蔚藍和黑暗不相屬,我和妳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若我願意把蔚藍帶來,驅走你的黑暗呢?」不是表訴,而是忿怒的質詢。
「晴鈴--」由于氣氛太過緊繃,他們都沒發現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順溜得像已喊了千萬次。「不可能的……妳應該回台北,那兒有妳的親人朋友、工作前程,有妳的幸福未來……妳不屬于這里……」
「你在趕我走嗎?」她向前跨一步,他退後一步。
「如果妳是為我的什麼話……到山上來……」他眼楮不看她。「那麼,很抱歉,我是個沒有希望的人,人生一無所有,虛空而黑暗,不能給妳什麼……妳留下來也是徒然。」
「那你為何把《零雨集》給我?我還你了,你又給我?」她再逼近。
「這……不過是一本詩集而已,雁天的詩,他早……死了。」他說。
一個「死」字太刺耳,晴鈴氣得把《零雨集》朝他身上丟去。
「你--雁天根本是你,又何必裝神弄鬼,玩這些幼稚的把戲?你到底把詩集送給多少女人?又對多少女人說過這種話?」她心好痛,用力罵著說︰「範老師說你沒心沒肝,標準的浪子,每到一地就招惹女人,騙了人家的感情就離開,然後永遠忘記不再回頭--所以,有軍中的、大學的、台北的,現在到礦場又有礦場的女
人,對不對?」
雨洋節節後退,先是迷糊,但很快抓住她沒頭沒尾的字句。二哥為了斷牽念,是這樣告訴她的嗎?
雖然她句句重話,仍掩不住眼內的哀傷,最想的是擁她入懷,但又是最不能做的,不能因一時渴望而前功盡棄,他咬緊牙關,忍著不去否認。
「你說話呀!」他一徑沉默,她更忿怒︰「又何必去編扯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趕我走,就直接承認你有新的女朋友麗香小姐,我還更瞧得起你一些!」
麗香?雨洋也頓時明白她的反常舉止,必是听到一些流言了。
他極力忍住澄清的沖動,讓她誤會吧!因為再沒有其它辦法阻止她的飛奔而來;已花了長長時間堅持,一旦放棄,將如堤壩決潰,他會緊抱住她,永不放手。
然後,下次的拆離,將是撕皮黏肉血流的痛,不像此刻還能全身而退。
他仍不辯不答地像塊頑固臭石,晴鈴心頭愈寒,轉為控訴說︰
「範老師說你太混蛋,果然是真的!你是不是也用同樣的伎倆……到麗香小姐閨房的窗前和她月下談心;也以詩人憂郁的眼神看她,送她哀愁的詩集,說著蕃薯湯圓、抽絲粉和你那些催人熱淚的過去……讓她喜歡上你……」
又不成聲了!那段曾經最珍視的,結果只如塵土般輕賤,眼淚奪眶而出,不願他看到她為他而哭,轉身背對,肩膀顫抖著。
再忍一會就好了!雨洋突然感謝自己曾在獄中受過的非人待遇,疲勞轟炸的輪番審訊,幾天幾夜的不許合眼、無休無止的洗腦管訓,那些逼至身心崩潰邊緣的經歷,讓他能熬過任她誤解的酷刑。
橫豎他注定一生孤獨,無家可歸地流浪,從島北走到島南,不屬于任何地方,不可以拖她入深淵,她必須留在幸福里……
他緩緩俯,拾起摔了內頁、落散的《零雨集》。
「要懂無情,才會無心,各自遺忘,擁抱新的生活,也就是你快樂的方式,對不對?」她抽噎地再嚴批他。
「對不起……這就是我。」他低聲說︰「妳已經了解了,就快回台北吧!」
他承認了嗎?她真是被這可惡的人欺騙感情,頭殼壞了爛了糊了?
瞬間,晴鈴有打人的沖動。對!打雨洋!就像以前在內巷中段看到的那些瘋狂潑婦,抓他的頭臉,搥他的胸臂--她死命扭按住自己的雙手!
忽地,門外有拍敲聲,問著︰「護士小姐在嗎?」
噢,有人來了,真糟糕,她可是淚痕交錯的丑樣呢!
門打開,進出腳步雜沓,她臨時找個大口罩載上,掩住一臉的狼狽相。
再回頭時,雨洋和《零雨集》都不在了,只有一位婦女抱著額頭流血的男孩。
怎麼會這樣,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嘴里感覺有咸咸的淚水,但她仍盡責地回到工作崗位上,準備洗傷口擦藥。
「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呀?」雖然心好難受,仍不忘親切。
「說呀,叫阿輝,今年四歲。」媽媽代替回答。
「是太頑皮了嗎?」晴鈴努力集中精神。
「我帶他去坑外挑煤,他亂跑去撞到台車。」媽媽說。
「太危險了……不听老人家的話……」晴鈴有點語無倫次了,上雙氧水消毒很痛,阿輝掙扎大哭,她的淚珠竟也大滴落下,鼻音極重地說︰「別哭呀!你哭,阿姨也要哭了,沒關系……沒關系呀,一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