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哪一天能面對面和雨洋吟詩作對,該有多美妙呀!
還有報紙上連載的《情靈》,筆名「影子」的作者,擺明著就是雨洋,到今天已寫二十集了,正說著他爬榕樹去為弘睿取風箏,見著穿淺藍洋裝和珍珠色高跟鞋、盛妝去赴宴的她,那才是他們第三次踫面呢!
原來他早就注意到她了,連她穿的衣服顏色樣式都記得清清楚楚。
晴鈴甜蜜地笑出來。這樣分離又由報紙上偷偷相會的方式,別有一番滋味,恐怕少有人能經歷到吧。
天色全黑,小窗映著屋內的影影綽綽,冷寒浸漫,她拿起鐵鉗挑挑取暖的小爐子,讓火更紅旺;看到如拳頭大小的煤塊,想到雨洋,他可好嗎?
外面有滴水聲傳來,她走到長廊,見見佣人阿英正在昏暗的燈下擰拖把。這是陳家由日據時代傳下的習慣,早晚各拖一次地,必一塵不染。
「阿英,汪醫師走了沒有?」晴鈴問。
「沒有耶,他還在和老板談事情。」阿英回答。
談什麼呢?剛才一起晚餐時,席間話題都集中在農歷新年前辦汪陳婚事的種種細節,她苦著臉,飯吃不下,父親嚴厲斥令她回房。
現在他們大概又討論投資蓋大醫院的計畫吧!這比婚事還能讓這些男人興致勃勃、口沫橫飛,她只不過是配角,神桌案上金碧輝煌,她是小小北果。
去年七月她調到山上礦區時,啟棠也正好住院醫師期滿,回到新竹大張旗鼓地開業;他當然還不滿足啦,到處拜訪醫界老前輩,又由陳家引見各方金主,想實現他長久以來的夢想。
如此忙碌的啟棠,當然沒時間到山上來看她,幾次心血來潮的信或電話,都是短似公文。其實在台北時也差不多這樣,只有每周邱家聚宴才露面,吃完飯陪她在巷子散步聊天,就算戀愛了;有時,她回新竹、或他值班忙、或他和前輩談得欲罷不能,錯過兩人的相處,他也不會另外邀約。
他當她是什麼呢?沒感覺沒思想,偶爾發條上緊一些,就會眼楮眨眨、跳動幾下,再發頓任性脾氣的洋女圭女圭?
這些都還能忍受,因為風氣保守,周遭朋友戀愛都中規中矩,有人甚至直接由相親就結婚,像她和啟棠慢慢走三年,已有人叫浪漫了。
最害怕的是,他們個性和志趣根本不合,他老要叫她做一些不喜歡的事情,比如學習醫院行政、辦宴會、交際應酬、長袖善舞……恐怕嫁給他,連跳動眨眼都沒有,就變成木偶女圭女圭了!
她不禁打個冷顫,幸好雨洋走入她的生命里,像在她嘴里吹了一口氣,所有血肉經脈都鮮活激躍起來,內心那顆自由的種子發芽茁壯,伸出茂枝綠葉感受大自然的氣味。雖然會有風吹日曬雨淋,但對她而言,比在溫室里昏昏欲睡好多了。
絕不能讓人把那口氣奪走,她可要好好呼吸一輩子呢!
踱步到長廊底,那是父親定下的界線,無人帶領,不可跨出一步。其實他們不必設限,若要逃走,雨洋就不會送她回來了。
但誰知道呢?假如連甘地先生都不靈,就得采取一些手段,不能再等了!
樹影幢幢的院子有人走過,那身影像啟棠,她忙打開長廊的窗,在灌進的冷風里,小聲喊著︰「啟棠哥,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說!」
他彷佛仍沉浸在自己的醫院美夢中,有點心不在焉。
從兩個月前她回新竹後,由于雨洋的事,家人很少讓他們單獨在一起,怕她講了不該講的話,毀了所有精心的籌備。
啟棠只到過她的臥房一兩次,但此刻也顧不得忌諱了。人一進來,她就把門關起來,再重復一遍說︰「我必須和你談談。」
「是為了婚禮的事嗎?別操心,我們都會安排好的,剛剛日子也排定了,就在二月初,迎新年好彩頭,妳只要專心當個漂亮的新娘就夠了!」他微笑說。
沒辦法拖到過年後嗎?晴鈴臉變白了,說︰「但我……不能嫁給你呀!」
「妳又來了,怎麼還鬧小孩子脾氣呢?」他說。
不能生氣,不能上火,她想著雨洋說過的話,努力心平氣和說︰
「我不是鬧脾氣,我一個二十五歲的大人了,結婚是終身大事,我應該有做主的權利,從頭到尾全程參與,對不對?」
「晴鈴……」他似乎也無法反駁。「那些事很煩,做輕松的新娘不是很好嗎?光是我們兩邊宴客的名單就多又復雜,長長一串,妳會弄得很頭痛……」
「到時如果新娘不見了,輪到頭痛的是你。」她插嘴打斷,他一臉愕然,她又說︰「啟棠哥,我真的、真的不能嫁給你。」
「就是為了那個範雨洋嗎?」他冒出來說。
「你都知道?」晴鈴非常驚訝,以為家人會瞞著他。
「妳沒听過壞事傳千里嗎?一個外省人三番兩次到妳家來求婚,附近都傳透遍了!」啟棠耐著性子說︰「就是我去查出他的來歷和底細的,竟然是個前科犯。哼!他也太自不量力了,什麼都沒有,竟然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說要娶妳?」
「不管他是什麼背景,我想嫁的人只有他。」她試著說︰「啟棠哥,我不愛你,我們根本不適合,仔細想想,你也並不是真的愛我……」
「晴鈴,妳天真單純,不知人間險惡,听幾句花言巧語,人就胡涂了!」啟棠面色變得極差說︰「妳想過嗎?範雨洋帶給妳的唯有貧窮墜落流浪的生活,吃不飽穿不暖,說不定哪天又坐牢……但我卻能給妳榮華富貴、前途光明的一生……」
「我都想過了!我本來就不要榮華富貴、不想當什麼院長夫人,我從不稀罕那些東西。」晴鈴說︰「我只要和一個我愛的人,一起過貧窮的生活也好,在監牢外守著他也罷,我都覺得幸福,甘之如飴了。」
這段話重重傷到啟棠,尤其他是自視甚高、把成功當第一要務的人。就好象拿著心愛且貴重的珠寶送人,對方卻棄之如敝屣,說另一個人的破衣爛褲都比較好!
晴鈴向來和別的女孩不太一樣,他早知道;偶爾一點不柔順,他也能接納,甚至視為樂趣,但……這次真太離譜了!
這三年來,難道他都看錯了?有這麼多財產地契送上門的名媛淑女、數不清愛慕他的護士小姐,他偏偏看上不適配的她?
晴鈴頭低下來,眼角仍閃著說愛的光芒,酒窩微現在白淨的皮膚上,如倔強頑皮的小精靈。這一瞬間,除去外在各種炫目的條件,他才發現自己有多麼喜歡她,選擇她不是理智的偶然,還有說不清的感情必然……
「晴鈴--」他突然用力抓住她的手。「妳別一時沖動,將來會後悔的!妳根本是一朵溫室里的蘭花,我才知道如何嬌養妳,姓範的只會毀掉妳……」
他另一只手將她腰一攬,臉幾乎貼近,唇要吻上來,晴鈴左閃右避掙扎地說︰
「啟棠哥,別這樣!我對你一直只有兄妹之情,就像對建彬大哥一樣,沒有男女之愛,受不了和你有這樣親密的舉動……」
「受不了我?」啟棠倏地放開她,雙眼怒瞪著︰「那麼,妳和範雨洋有沒有親密的舉動呢?妳是不是讓他親吻妳、妳,有肌膚之親了?」
第一次由啟棠口中听到這曖昧煽情的詞,她滿臉通紅,又必須斷然點頭說︰
「是……我已經是雨洋的人,再沒有資格當你的新娘了。」
不管這些話意味著什麼,是否聯想到非處女之身,又會引燃多少爆炸力,她都豁出去了,長痛不如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