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生活富足,既無災禍且無厄運,這已是老天賜給他們最大的幸福。
不過,在這般平和的氣象中,整座城卻允斥著一雙雙偷窺似的眼楮,暗探著同一個人。
那是個男人,奇怪的男人。
一頭的金發、碧藍的雙眸、太過高大挺拔的身軀,以及他一身的奇裝異服……打從這個外邦男人跨入城門,大伙兒的目光就無法再作稍離,完全追逐著他的一舉一動。
五胡融合,京城里有各式各樣的人種前來定居、買賣,像他這樣的相貌,照道理說,還算尋常。然而,說不上來為什麼,這個男人就是有一股特殊的氣質,令人望之生寒。
所以即使好奇得緊,至今還是沒有人膽敢上前與他攀談,只是遠遠地觀望。
「小子,今天的肉只剩這些,快拿回去吧!」巿集一角的豬肉攤前,留有滿腮大胡子的屠夫,扯著嗓子對跟前等候許久的男孩說道。
「謝謝王大叔,當家的讓我告訴您,改明兒個她會再趕些上好的布錦送到您府上。」男孩身上經過無數次補丁的衣裳顯得殘破,可是那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仍不因外在條件的欠缺,而稍減其蓬勃的青春氣息。
「甭送了,上回你們拿來的,家里的婦道人家都還用不完哩!」
「那怎麼好意思!當家的說,不能老是佔您的便宜。」說著,男孩縱使有千般舍不得已經收進懷里的豬肉,猶忍痛把荷葉包原封不動地放回攤子上。
人窮,志氣可不能短!如果老板不接受他們僅能提供的交換,當家的絕不會允許他們平白收取他人之物,男孩很認命的想著。
「沒的事兒,別太客氣了!」
老板與小男孩在攤前推送了好一陣子,始終僵持不下,直到忽然橫出的一只手在半空中攔截住那包豬肉,並且毫不留情的扔擲于地,他們兩人所有動作才因這突發狀況而打住--
「你你你……你這是做什麼?」面對那一雙邪魅的藍色眼楮,連長得虎背熊腰的老板都忍下住結巴了起來。
男人一聲不吭,看看他們,再看看散落一地已沾染污穢的豬肉,眼神中竟然帶著輕笑。
「你!可惡!」小男孩很心疼地撈起塵土堆里的豬肉,繼而憤怒的撲向始作俑者,準備展開一場飽擊--
「砰!」男人的身形未動,眨眼間,小男孩連他一片衣角都沒有踫到,自個兒就萬分狼狽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痛死我了!」男孩身上跌出了幾道傷門,痛得他哇哇大叫,也引來另外幾名與他同樣穿著的孩子從別處跑來探看。
「小大,你沒事吧?」其中,有人這麼喚他。
「我沒事,可是豬肉……」被喚作「小人」的男孩見到好不容易得來的豬肉,經過此番災難,幾乎變成一塊模糊難辨的黑炭,眼淚霎時就滾落一大串。
那些肉足夠他們吃上好多天啊!
「壞人,打打!」一群孩子中,年紀最小的女孩,走路都還不穩,但是看見自家人被欺負,她卻勇敢地踩著歪歪斜斜的步子邁上前,張嘴就朝男人的小腿狠狠地咬下。
男人沒意料到這幕,眉頭微皺了一下,接著,全部的人都被他的舉動給震撼住了--
仿佛慢動作般,大家親眼看著那名女孩飛了出去,大力撞上了一旁的牆壁,然後她小小的身子,緩緩地、無力地倒在血泊之中。
「啊!」眾人驚呼,不敢相信居然會有這麼狠心的人。
她只是個孩子呀!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才讓男人下手下得這麼重?
圍觀的人愈來愈多,把豬肉攤附近的通路擠得水泄不通。
「小小!小小!」孩子們喊著妹妹的名字哭成一團,每個人都凝著淚眼,緊緊護住彼此,戒慎恐懼的望著那個男人。
「大爺,這些孩子與我是熟識,他們並不是要打劫,我想您誤會了。」老板出面打了圓場,好心替他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搪寒他過火的行徑,以免眾怒一起,又惹來打打殺殺,那麼他的生意可就甭做了。
不是他小老兒膽小怕事,而是瞧這名外來客人才小露的身手,猜也知道他並不好惹,對于孩子們所受的委屈,老板只能暫且說聲抱歉了。
「原來是誤會!」
「是嘛……」
一傳十,十傳百,眾人一听到老板的說辭,嘟噥個幾句,沒多久,人也就全散了。
而伏在一旁的孩子,始終被忽略。
人們旺盛的好奇心,永遠比他們實際願意付出的關心多上許多,「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許僅是神話罷了。
「哼。」藍眼楮的主人冷冷哼了聲,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顯然一點兒都不覺得羞恥,由他神態中所流露出來的,仍是十分濃厚的嘲弄意味。
不再多看那一群哭泣的小人兒,他像是得意極了一樣,帶著滿臉勝利的笑容,揚長而去。
這世間,容不下有關「惡」的一切,卻無處不是偽善充填。真理?那是什麼?他從來沒見過!
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就是無法忍受美好的事物、就是無可救藥地祟尚破壞與邪惡,誰能說他有罪?
他只是在幫助這些凡胎俗骨,打開他們內心深處最陰暗的部分。
本就存在的,為何要隱藏?難道虛偽就個是惡?他痛恨人世間的情啊、愛的,因為那些全都只是欺騙的手段而已!
讓他來教人們看清楚吧!
*****
「在哪里?小小呢?有沒有請大夫?」
旋風過境,破落的木板門不堪一擊,搖晃了幾下,便乒乒乓乓地支解成數塊殘骸。
「當家的……你把門弄壞了……」抽抽噎噎的童音回響在簡陋斗室之內,听起來更是楚楚可憐。
「先別管那個!小大,你說,小小的傷是怎麼來的?」探視過床上的小人兒,再三確定她暫時沒事後,怒氣沖沖的「旋風」才開口問道。
小大陳述著今天在大街上發生的事情經過,哭得-把鼻涕一把眼淚,其他四、五個孩子也跟著哭得浙瀝嘩啦,眼淚一發不可收拾。
人稱長安城里行「三絕」︰是令王宮貴族個個流連忘返的煙花之地--「紅雲樓」,里頭的姑娘,美絕:再來就是胡人開設的店鋪食館林林總總,啥都能拿來買賣,怪絕;最後,則是他們「乞兒園」一群可憐的孤兒,窮絕。
當然,「乞兒園」的名稱是他人戲弄之語,可是听習慣了,他們這些當事人倒不特別在意。
窮如乞兒又如何?他們不偷、不搶、不騙,甚至也不與人乞食,單憑一些細瑣雜工的薪餉過活,這和尋常百姓的生活不都相同嗎?為何獨獨他們必須遭受到輕蔑的眼光、粗鄙的對待?
不公平哪!
「你哪來的錢抓藥?」听完小人的解釋,暴怒之氣反而漸漸平息,孩子們所稱呼「當家的」默不作聲好半晌,而後轉移了話題,未對這件事作出任何反應。
「我……我把小二送去江大人家里做工……」
「多久?」
「一個月。」
一個月在江府做牛做馬才抵換這幾文錢的藥材?當家的閉了閉眼,沒再說話。
「栗兒姊姊,你不要生氣……」小大討好的偎在他,哦不,是「她」身邊,深怕因自個兒不當的處理方式而被責罰。
平常時候,他們卻叫她「當家的」,但每次她不高興了,孩子們就會自然而然地改口叫她「姊姊」。
姊姊,是親人的意思,在他們單純的想法里,只是要她感覺到窩心。
「我沒生氣。」回應的是全然的女聲。是的,乞兒園的主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兒身。
說起她貝栗兒,京城里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