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空曲 第2頁

唉!精心嬌養,最後是別人家的,愛女還能留在自己身邊幾年呢?呂氏忍不住說︰「到夏家時,記得少說話,也不許東張西望,就乖乖的留在內院里,除了你公公外,任何男人都不能見。」

「娘,我知道啦!你說好幾遍了。」采眉笑著說。

「未婚夫妻在行婚禮前見面,會令諸事不吉的。」呂氏再一次叮嚀,「知道這一次經山東時要來拜望夏家,我就反對,可你爹和夏總兵同時遭貶,我們調到南京,他們調往長城邊的保田,難得能在汶城踫頭,也實在不忍阻止他們老朋友難得相聚的機會。」

「爹和夏世怕都得罪了嚴嵩,對不對?」采眉問。

「別亂講!女孩子要『擇辭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後言,不厭於人』,這是婦言首要的規範。再說,政治是男人的事,我們不能隨意批評。」

又是三從四德!采眉聳聳肩,沒有頂嘴,逕自乖乖的低頭繡她的荷包。閨閣中,其實沒有那麼封閉,關於嚴嵩父子的種種惡行,她耳里听,心里也記、也評。

今年春天,皇上對囂張的嚴家有一些微詞,幾位都察御史乘機彈劾,想為冤死的楊繼盛和沈練復仇,結果沒有成功,反而還引發政爭,流貶了一批忠義之士。

「采眉,你到底在繡什麼?既是紅梅!怎麼又用白絲線呢?」呂氏眼尖的瞄到采眉手上的繡品問。

采盾這才發現錯誤,也不禁暗怪自己的心神不寧,彷佛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偏偏一旁的兆綱剛完成一張大楷字,听出興趣,問道︰「娘,三姊不能見男人,我可以嗎?我好想看看那個拿劍闖進錦衣衛去救人的夏懷川喔!」

采眉瞪大眸子,夏懷川正是她許配終身的人,兆綱說什麼闖進錦衣衛救人?她可不曾听過這事兒哩!

「你已經十歲了,當然可以和你爹留在前廳,也正好見見世面。」呂氏說。

「娘,錦衣衛救人的事,我怎麼都不知道呢?」采眉極為好奇。

呂氏遲疑一會兒說︰「就三年前吧!幾個在國子監念書的監生,得罪了嚴首輔的孫兒嚴鴻,被送進錦衣衛。當時也是監生的夏懷川就直闖都督府,把人要了出來。」

「爹說這才是有膽識的人,還要我以他為榜樣哩!」兆綱補充道。

采眉故意說︰「在我看,這根本是逞匹夫之勇嘛!」

「匹夫之勇?這話千萬別讓你爹听到,他是因此才招夏懷川為婿的。」呂氏又說︰「說真的,夏懷川文武雙全,在京官子弟里算是個拔尖兒的人才,你爹掌理國子監,講學多年,閱人無數,不會錯選的。」

「娘,你也夸他呀?!你以前總不提他,我還以為你不滿他這個人呢!」采眉故作淡漠地說。

「哪能提呢?那麼早把他吹進你的耳朵里,只怕你會胡思亂想,意不定就容易著魔,去學人家弄什麼相思來害自己。女孩子啊!『貞靜幽閑,端莊誠』最重要。」呂氏說︰「這一次回南京也好,你弟弟可以見見幾位大儒,你也順便受你大姑姑的教,把『列女傳。好好的再讀一遍。」

大姑姑可是孟家的名人,出嫁一年丈夫病歿,之後便回娘家守節,已經十八年未曾下樓,表示自己從一而終的決心。

這段故事,采眉早就听膩了,為了怕母親再嘮叨,她專心一意地繡著荷包。或許她該加上詠梅的那段話——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

呂氏見兒女各自做事,四周十分安靜,她輕搖著扇,慢慢地便打起盹來。

汶河上的大木板仍不停的飄流著,偶爾跳幾下,偶爾似要翻覆,天空的鷹也隨著它飛,姿勢愈來愈狂野。

喧鬧聲亦逐漸增大,突然,林叢中跑出一些人來,碼頭旁的小販也丟下攤子往河邊奔去,連店面中半睡的夥計都驚醒過來,沉靜的午後揚起一陣大騷動,有如老虎闖入羊群般竄亂。正在船頭洗杯碗的孟家丫環香兒,倏地站直身,瞪大眼楮,忘了手中的瓷器,任它「 啷」而碎。

呂氏並沒有醒來,采眉听見聲響,先要弟弟繼續練字,自己則輕輕的走出船艙。那嘈雜聲自四面包圍而來,她還沒弄明白狀況,就瞧見那塊眾人矚目的大木板正怪異地隨著流水飄蕩。

來到汶城,河的流速變慢,緩緩一大片,大木板也悠閑地晃蕩著,更讓人得以看清楚上面放署的東西。

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仰面躺著,衣不蔽體且血跡斑斑,四肢都用鐵環扣住,形狀極為淒慘,木板上還插著一根木牌,上面寫著私通之罪,天理不容!男女奸婬,十惡不赦,此娼盜之徒若死,煩善心人士就地掩埋,見者萬不可救,救而收留者,與之同罪。

采眉的第一個反應是腳軟,再來是想吐。她才扶住圍欄,便見兆綱走了出來,她忙遮住他的眼楮叫道︰「不要看!」

艙內的呂氏在烘鬧聲中睜開惺忪的眼往外瞧,這一瞧,可不得了,她氣急敗壞地把采眉姊弟倆拉進來,並對香兒說︰「把所有的門呀窗呀的全都關好,叫孟金守住船,不準任何人靠近,真是太可怕了!」

「是……」香兒臉白得都快站不住腳。

而兆綱已經嚇得哭倒在母親懷里。

采眉則是渾身發抖,皮膚竄過一陣陣的冷意。她生平第一遭見此慘事,簡直無法忍受。但那男人和女人的模樣,偏纏繞在她的腦海里一直不肯離去,比陰厲的鬼魅還可怕。她趴在母親的膝上,不敢抬頭,覺得那大木板彷佛會撞到他們的船!再緊緊黏住,像催命符般。

「待會兒到了夏家,得請人幫你們收收驚。大白天的飄來這東西,也不怕嚇到幼小的孩子,真是的!」呂氏自己亦神魂未定,不禁怨怪丈夫去投個帖也要花那麼久的時間。

「娘,那!那是死人嗎?」兆綱哽咽地問。

「有沒有死,娘不清楚,但他們肯定是做錯了事才會有此報應。」呂氏想想,打算乘機給他們一些教誨,「所以,凡是為人,都要行得端、坐得正,男人要忠君愛國,以仁義為天,做個心無邪念的道德君子,不思遷、不貳餅。」

「娘,我知道。」兆綱揉揉眼楮說︰「爹教過我,孔子四科『文、行、忠、信』,都是以道德為本,做人要『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

「你這回背對了嘛!」采眉夸弟弟說。

「至於你,」呂氏面對女兒,嚴肅的說︰「身為女人,要講貞烈,以夫為天,絕不可輕浮調笑或逾越禮防,一個不守婦道、失了貞節的女人,便豬狗不如,人人唾棄。采眉,你千萬要切記呀!」

采眉點點頭。她在《列女傳》中已經讀過太多了,有女子為了守節,不惜斷自己的手臂、削自己的鼻子,甚至在瞼上刺字,或毀去容貌的。雖然意念很可嘉,但采眉始終覺得這種傷及發膚的做法太過殘忍。

當然,她絕對不敢在爹娘面前表示一點反對意見。自幼,她和兩個姊姊,只有比誰女教閨範背得最熟而已。

但一切,都不如今日公然示眾的私刑更教她心驚。

她不懂,既有如此殘酷不堪的懲罰,為何還有人不顧廉恥的去犯奸婬之罪呢?

私通的人,又是什麼心態?尤其是一個清白女子,自尊自愛、謹守禮教,怎會受男子的誘惑呢?

采眉輕視那木板上的女人,但也有一些不忍和同情!再大奸大惡之人,也不該有如此淒慘不堪的死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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