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空曲 第33頁

但此刻的他卻心慌意亂,仿佛一下子失去重心,惶惶不知所措。

「江南盛傳她和你私奔的事,我好擔心她。」燕娘說。

「她說大事不可誤,千萬不要到南京找她,並要你以流空劍為夏家復仇。」沙平補充道。

私奔?那可是生死大罪,孟家尤其不會饒恕。他這一徇私情,就真害了她啊!听她的話,恍若訣別,又像一種無言的諒解。

懷川忽然覺得,一直以來,他實在欠她太多,又豈是完成志業所能彌補的?萬一孟家真以她不守婦道論罪,她求救無門,受不住刑罰……天哪!他又豈能獨活?

懷川急急地去叫醒已半睡的王世貞,「流空劍交給你,當正義達成時,別忘了我這一劍!」他並且把采眉的事說了一遍。

王世貞說︰「可……可是你多年來不就等這一刻嗎?豈可為一個女人放棄?」

「那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我愛的妻子。」懷川激動的說︰「當年我可以為沙平和燕娘反抗習俗,爭取相守的自由,今日我怎能任采眉葬於習俗中,斷了我們應有的未來?嚴家事我該做的都做了,功勞歸你享,我完全不在乎!」

是的,報了仇而失去采眉,剩他零仃一人,又有何意義?

「好小子,還騙我說你不動心!」王世貞無奈地搖頭。

動心,一直都動心的,從看到荷包上那幾朵梅、那秀氣的提詞後,那股香就隱隱地牽引著他的心,不曾斷去。

只是……只是不知梅香依舊否……

懷川又是一天一夜的沒有休息,像瘋子似的來到南京孟家,那一身的落魄,半如乞丐,人人回避。

他由馬背上跳下,猛拍孟家的大門,引起眾人圍觀,竊竊私語。

「我是狄岸,要見你們家三姑娘!」懷川告訴門房。

狄岸?孟家大亂成一團,這小子也真大膽,自己送上門來,這不是存心找死嗎?

「劍,我的劍呢?」孟思佑卷袖持衣,一反平日的穩重吼叫道︰「我非一劍劈死那個混蛋不可!」

孟家人都聚集在中庭,只見幾個奴僕跌滾進來,然後,一個髒得有夠可以的人沖入,挺著高壯的身材,以炯炯的目光瞪視著每個人。

他一見到孟思佑,立刻跪下來說︰「孟大人,可還記得我?」

孟思佑一劍正要砍下,又陡地往後踉蹌幾步,仿佛見了鬼似的對呂氏說︰「我……我眼沒有花吧?還是我來到陰曹地府見閻王了?」

呂氏也見過病榻上的懷川,喃喃地說︰「天呀!采眉說得沒有錯,狄岸是……事情怎麼會這樣?」

一切都太不尋常,也太不可告人,他們囑咐眾人閉嘴,忙帶著懷川到書房,從頭細細問起,包括這幾年的飄泊。

「采眉她還好嗎?你們沒有罰她吧?」這是懷川最想知道的。

「如果你是懷川,那她的委屈可就受多了。」呂氏仍無法相信,抹著淚說︰「她現在被關在貞義樓內,已經十日了,全由她大姑姑管著,我們完全見不著面。」

這位大姑姑就是南京著名的節婦,懷川曾經听過。

「一旦到我們大姑女乃女乃的手里,誰也插不了手。」孟思佑嘆息著說︰「采眉口口聲聲說你是懷川,我們只當她瘋了,沒有人認真。誰曉得世道會如此離奇,棺木都下葬的人竟會活生生的出現?!」

懷川再一愣,采眉早就知他的真實身分了?他驀地像被打了一拳般,她是何時發現這個秘密的?竹塘嗎?

不!母親亡故前,她仍視他為敵人,態度十分排拒,而母親病重時,他有幾次真情流露,她都以為他是偽裝的,也仍是一臉寒霜。

直到巧倩出嫁後,她突然帶流空劍到客棧來找他,以削發為尼作要脅,強迫他帶她到江西。是呀!必定是巧倩透露的,所以,采眉整個改變,對他溫和親切許多,雖然有時語帶辛諷不屑,想來不過是怨慰,要拿他出出氣罷了。

這半年在杏坊寨,他真像玩偶似的被她耍得團團轉呵!

「世伯,我想帶采眉走。」他勇敢地提出要求。

「呃……雖然她是拜過你們夏家祖先,算你的媳婦。」孟思佑遲疑地說︰「但以你的情況,冤情未白,身分未恢復,不是反倒拖累采眉嗎?」

「你該喊我們爹娘的。」呂氏提醒他,「我倒贊成采眉跟懷川走,她在大姑女乃女乃那兒,我怕她熬不了多久……」

「可大姑女乃女乃不放她出來,我們能怎麼辦呢?」孟思佑說。

那個守節的女子真有如此大的能耐嗎?懷川看著岳父母藏不住的憂色,不懂他們話中不確定的憂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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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川第一眼看到貞姜樓和貞義樓,就被那兩棟樓宇的相似嚇住,都是灰撲撲、黑壓壓的,像林中兩只伏踞的怪獸,吼叫著生人莫近。

德容的婢女走過來說︰「大姑女乃女乃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你們請回吧!」

「你告訴大姑女乃女乃,我們有非常重要的事,三姑娘是清白的,我們都冤枉她了。」呂氏說。

「大姑女乃女乃連樓梯都不許我們上。」婢女說。

「讓我們的人直接到貞義樓去帶采眉下樓來不就成了嗎?」懷川有武功,樓頂救人的招世就有好幾招,易如反掌。

「使不得!如果來硬的,大姑女乃女乃說不定會絕食或自焚,她以前試過,脾氣非常剛烈。」呂氏說。

「她巴不得求仁而得仁,但我們就落下個逼死節婦的罪名,千萬不能用強硬手段。」孟思佑也道。

踫到一個視死如歸的人最無奈,在江湖拚斗中也是一樣。但懷川絕不能忍受采眉在一壁之隔,他卻模不著、看不到,要眼睜睜地任由她死滅。

於是,他用丹田發聲,以宏亮的嗓音大喊,「采眉,我是懷川,你的丈夫懷川,由杏坊寨來帶你回家了。你听到了沒有?采眉,再也沒有隱瞞,再也沒有相見不相認,你是我的妻子,你早就明白,從來沒有跟錯人,更不是私逃。你不屬於貞義樓,請大姑姑放你下樓吧!」

是夢嗎?還是樓中無日夜,她已分不清真實和虛幻?

采眉跪爬在地上,德容灑下兩百個銅錢,滾在各處,要她一一撿起,兩個時辰後,一一點清,又丟下兩百顆黃豆。她繼續爬,膝蓋已破皮,但不找全,是不能休息吃飯的。

「所謂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的目的就是要除去你的,人無欲才能剛,剛才能八方不動,成大理想。」德容冷冷地說︰「你太軟弱、太多雜念、太為外物所馭,是貪痴個性,若不除病謗,便主,將入阿鼻地獄!」

采眉很努力地撿,不敢怠慢,生怕大姑姑又分派她更難更苦的工作。她也盡量不要有雜念,但怎麼會有懷川的聲音?還那樣清楚,就仿佛在樓外而已,不可能的,一定是幻覺,懷川早該赴袁州,因為朝廷的官兵十一月會來,如今該屬「大雪」節氣了吧?

她將一顆顆黃豆放入手心,但懷川的叫喊一直不斷。

德容終於發火了,「是誰在大聲吵鬧,擾我清靜?!」

「大姑姑也听見了?那真的是懷川羅!」采眉興奮地站起來,仔細分辨他的話,笑容回到她的臉上,「瞧!我沒有騙您吧!狄岸就是懷川,我的丈夫呀!我沒有對不起孟家,也不需要貞義樓,大姑姑,求您放了我吧?」

「不!你的丈夫已死,你是個寡婦,明白嗎?寡婦的身分永遠不變,寡婦不許再嫁,你早就沒有丈夫了!」德容瞪著她,端麗的臉上有一種可怕的神態。

采眉往後退一步,發現德容眼內的瘋狂,連忙奔向有窗洞的地方大喊,「懷川,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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