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就掛記著這件事。」歐陽氏頓一下說︰「茉兒並不知道有高家的存在,她是個善良的孩子,寧可自己真的當尼姑,也不願破壞你的婚約。這一點,你千萬別怪到她身上,而且務必要隱瞞她,否則她會傷心的。」
茉兒竟對高家一無所知?他卻以為是她一意孤行、不擇手段的結果,還因此痛責她,她那時為何不回駁呢?
太慢了!他已告訴她,該是傷心過了吧?因為任良說她哭了許久。
子峻突然覺得那日自己對茉兒太殘忍,但他也是因為太震驚了,才會所有的憤怒齊發,失去了控制。
而且,不論她多無辜,一切都起于她的意念,不是嗎?
就因為茉兒,才使他落入今日必須與奸黨同座的地步。若對她心軟同情,不就等于更把自己推入毀滅的深淵嗎?
他抬起頭,想到歐陽氏還等著他的回答,「我明白。」
他也要記得,眼前這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是嚴嵩的妻子、嚴世蕃的母親,這奸臣兩個,就是她相夫教子出來的,她又怎麼會有好心腸呢?
就連茉兒的善良,也是不可信任的!
那日回到任家,茉兒顯得很疲累,怕是盯了一天的人才累著的吧!
在媳婦面前,任家兩老指責了子峻一番,不許他再夜不歸營,並要他搬回新房去住,要像個做丈夫的樣子。
子峻不署可否,他搬不搬,不是別人可以強迫的。
很意外地,反而是茉兒開口說︰「子峻才入翰林院,公事繁忙,如果他覺得睡書房好,我是不會介意的。」
茉兒的好說話,又一次讓任家人訝異,她的所作所為,完全沒有其父祖專橫的作風,是才新婚的原故嗎?
子峻的眉頭深深皺起。他還沒決定回不回新房,她倒先把他給「趕」了出來?
如果他現在不睡書房,不就等于向她示好顯弱嗎?
子峻想瞪茉兒,但她根本不理他,只是靜靜地帶著丫環走回自己的院落。
望著她的背影,那種空虛感又來,好象心情高張著,卻沒有東西可以填滿。
他突然好懷念茉兒的笑,她的笑曾是最甜美的,那聲音如輕柔的風中鈴……
第五章
僵局
梧桐樹,
三更雨,
不道離情正苦。
一葉葉,
一聲聲,
空階滴到明。
——溫先筠‧更漏子
在茉兒回門之禮後,不到滿月,歐陽氏的死訊便傳來。她哭著返娘家,一古腦兒的悲痛,婚姻的事尚未解決,新嫁娘的華麗衣裳還積壓在箱底,她就失去世上最疼惜她的祖母。
紅紗燈換成白紗燈,「奠」、「忌」兩個大大的黑字在冬天的寒風中飄搖,道士聲聲地唱念著,紙灰漫漫飛揚。
嚴嵩失去了白首的妻子,一下委靡許多。歐陽氏的遺言,不外是要他記起從前清貧的日子,富貴好來好去,不要再縱容兒子的恣意妄為。
這忠告不只一次,但嚴嵩爬得太高,要下來已不容易,唯有更依賴兒子,對他言听計從。
茉兒、嚴鶯和姑姑們,以出嫁女兒的身分,會在固定的時日回去祭靈和守靈。
哭了許多天,淚已干,成了紅腫的眼,有時茉兒回頭,會看見立在一旁的子峻,穿麻衣、系麻結,有種陌生感。他不當她是妻子,是否也以厭煩的心情來參加喪禮呢?
子峻倒是誠心哀悼,他對歐陽氏的印象並不差,尤其縞素淨顏的茉兒,如雪中梅般,一哭,他也隨之心酸。
但兩人之間的僵局,令他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在茉兒滿盛傷痛的眼中,更成了事不關己的冷淡。
有幾個夜里,祭鈴遙遙、狗嗚哀哀,白燭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茉兒和姊姊一直無法入眠,便長談至天明。
提到丁憂的規矩,嚴鶯說︰「按照禮數,爹要扶棺回袁州三年才能再進京,但爺爺以獨子的理由,請皇上讓爹留在京師,改由大哥以長孫之名代替。」
「這會引人議論吧?守喪三年,原是子女應盡的責任,爹如何能例外?」茉兒問。
「傻妹妹,爹怎麼能走呢?爺爺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寫青詞、論政務,全要靠爹幫忙,如果爹離開京師,一堆惡狼會馬上撲過來,不把嚴家吃死才怪呢!」嚴鶯一瞼嚴肅的說。
茉兒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姊,嚴家在外是不是常欺人斂財、玩弄權術,所以惡名昭彰?」
「你是從哪里听來的?是妹夫說的嗎?」嚴鶯厲聲問。
「子峻什麼都沒說。」茉兒連忙否認,「你不是叫我要有點心機嗎?我只是看爹和哥哥,不讀書、不思過!天天和一群酒肉朋友鬼混,行為不端,害全府的人都跟著學……」
「噓!你可別讓你那書生丈夫給騙了!現在的士子,滿口仁義道德,哪個人心里不是想著升官發財。」嚴鶯一臉的鄙夷,「我教你,嚴家的女兒天生就要強,一下子就要把丈夫壓得死死的,像你姊夫,我說東,他絕對不敢往西,對我只有服服貼貼的份。」
「可是嚴家女兒要如何強法呢?」茉兒忍不住問。
「才多呢!你得告訴他,身為嚴家女婿,官升得比別人快,肥缺第一個拿,錢財滾滾來,要什麼有什麼,等他明白娶你有多幸運時,他當然會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啦!」嚴鶯很得意的說。
「子峻並不在乎那些東西。」茉兒淡淡地道。
「他不過是故作姿態而已,富貴誰不要呀。」嚴鶯冷哼一聲,「你就好好地旺夫給他看,多往任家塞些好處,待他食髓知味後,不把你當聖母娘娘捧著才怪呢!」
這真的有用嗎?
既嫁入任府,茉兒就決心要做個好媳婦,和子峻的僵局打不開,是因為他和嚴家有不同的理念及作風,連帶的也對她有著莫名其妙的成見和怨怒。
以柔情解不了兩人之間的結,那麼,誠心的幫助呢?人非草木,子峻總會有感動的一日吧?
她不會像姊姊那樣河東獅吼式的強法,而是要夫妻相敬如賓,彼此以心坦誠相見的恩愛。只是,她有辦法達到嗎?
她又想到高幼梅,那女子在子峻的心中,有多麼重的分量呢?
歐陽氏封棺那日,一片嘹亮的哭聲,大部分是來自她生前所收的一堆干女兒和干兒子。
可真正傷心的,大概只有失老妻的嚴嵩,和曾最受寵的茉兒吧!
茉兒哭得肝腸寸斷,在幾至昏厥時,後面有一雙手扶住她。淚眼蒙朧中,她並沒有知覺,直到喪禮近結束,她輕抬頭,才發現手的主人是子峻。
她的淚更多了,整個人虛軟的靠在他的懷里,他並未推拒,還主動攬住她的背。茉兒由他的胸臆間,感受到一聲沉重的嘆息。
又愛又恨的心,再一次翻攪于子峻的五髒六腑內,他害怕和她成為恩愛夫妻,但她的善良及多情,卻不時軟弱著他的堅持和意志,理智和心,總往不同的方向奔馳!
茉兒卻沒有這種煩惱,她對子峻的情愛、永遠是同一個方向的。他的擁抱讓她相信,總有一天,他將會不在乎她的出身及逼婚方式,全心全意地接納她。
如此一來,女乃女乃在天之靈,才能得到真正的寬慰,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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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陰覺覺地壓了兩天後,終于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小小如棉絮的雪花,在空中飄旋幾下便消失,連寒意也躇躊著。
已隨夫調官回京的嚴鶯,特地送來早發的臘梅給妹妹欣賞。
其實,茉兒最想念鸚鵡「阿奴」,問到它時,嚴鶯說︰「挺笨的,就會那幾句難听的倭語,咱們的漢語老學不會。新鮮感沒了,就丟回給胡總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