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嚴嵩六年前殺楊繼盛的方法。」子峻點頭回答。
「沒錯!」狄岸的神色有著難掩的黯然,「我見事不宜遲,所以到廊房的煙花巷里想逮嚴世蕃,要他放人……」
「慢著,他……」子峻實在說不出「岳父」兩字,「他還在母喪期間,豈可尋歡作樂?這是犯大忌的啊!」
「嚴世蕃無法無天,連朝綱都不放在眼里,何況是母喪?」狄岸的口氣充滿了鄙夷,「總之,在他快要入甕之際,突然西苑失火,這一混亂,被他發現,他反而以為我是縱火一黨,正糾集錦衣衛封鎖城門,打算四處抓人呢!」
「西苑大火真不是你放的?」任良問。
「我還沒本事闖入大內禁宮。」狄岸淡淡地說。
「恰巧我也在廊房附近,想到今晚你值班翰林院,或許能替狄岸找個藏身之地。」郭諫臣說。
子峻的頭腦快速地轉動著,「錦衣衛眼線密布,哪兒都不妥,不如就先暫躲在寒舍中,再伺機行動。」
「這好嗎?萬一牽連到任兄……」狄岸猶豫著。
「牽連倒不會,狄岸兄難道不知道我娶了嚴世蕃的女兒嗎?」子峻苦笑著帶過這一句,「我只想了解,你那獄中的幾個朋友怎麼辦?」
「這場火災不小,恐怕政局會有變,興大獄之事可能會暫緩,所以,我決定以靜制動,先找機會出城再說。」狄岸胸有成竹地說。
子峻見這人談吐不俗,頗有來歷,但每次見面都匆匆來去,無法深談,頗覺遺憾。
他們一伙人,沿著暗巷混在救火的人當中,悄悄躲過官兵,好不容易才由僻靜的後門進到任府。
這奇特的一晚,任府的人自然都是醒著的,包括茉兒,皆集中在大廳,討論這場爆廷大火。
子峻將狄岸安置在最安全的書房內,命任良守著,再回到大廳探視因慌張而不能入睡的家人。
「子峻,你不是在翰林院當差,怎麼回來了?」徐氏一見兒子就問。
茉兒望著丈夫,見他神情有些狼狽,衣服頭發微亂!不像去辦公的人,倒彷佛在逃難,她強忍著要替他整衣帶的沖動。
「半夜失火,人都各自散去,我還守什麼?反正天也快亮了。」子峻環視一周,到茉兒時停了一會兒,又轉向母親,「咦!爹呢?」
「出了這種大事,你爹他們六部的尚書和侍郎全要入宮恭請聖安,連里面的棉袍都來不及穿,希望這寒氣別凍得你爹骨頭發疼。」徐氏擔憂地說。
「我看這一去,半天也回不來,待會兒我就派人去給爹送棉袍。」子峻說。
「唉!我早該想到的。」徐氏的表情有些懊惱,「但人一喊失火,我就心惶惶的,到現在還心魂未定呢!才一時疏忽掉了。」
徐氏正要起身去取袍子,突然大門有用力的踫撞聲,夾雜著馬蹄踏地,在這不尋常的夜里,听來更顯心驚。
子峻穿過庭院,幾個僕人拿著火把跟隨在後。
「開門,是錦衣衛!」外面的人極不耐煩地叫道。
子峻板著臉,鎮靜地拔了門閂,只見門外有十幾匹大馬,囂張跋扈的衛士們充滿肅殺之氣。為首的知事一見到子峻,語氣立刻轉為平和地說︰「任公子,對不起,有公事在身,必須打擾地搜索貴府,以免有逃犯藏匿其間。」
「我剛剛和老僕前後都看過了,並沒有什麼逃犯,你就不必費心忙這一趟了。」子峻嚴肅地說。
「不費心,這是職責所在,非做不可!」知事堅持著,手一揮,就要手下們立即行動。
「不是我故意刁難,只是家母剛受了驚嚇,各位若再一搜,恐怕她老人家會受不起……」子峻擋在門口,執意不肯讓步。
「任公子,受得起與否,不干我的事。」知事高傲的回答,「反正我是奉命搜附近幾戶民家官宅,管他是尚書、學士的,全都要查,不能你家特別例外。」
他手再要揚,茉兒及時出現在雪地中,一反平日的嬌柔,用有些威迫的口氣說︰「吳知事,這一夜我們都鬧怕了,你就到別處搜人吧!」
吳知事被點出了姓氏,人立刻矮了一截,笑嘻嘻地說︰「二小姐,我不搜不行……」
「不行嗎?就連我父親、大哥來,我都不讓搜,你的架子倒比他們還大。」茉兒故意又說︰「好吧!要搜就搜,明天我就去問我父親,你領了什麼令牌,倒搜起嚴家人來了?」
吳知事一听,帽子差點被嚇掉。朝廷里誰都可以得罪,只有嚴家,連僕人都不能惹,何況一個小姐呢?識時務者為俊杰,他忙說︰「好、好,既然二小姐怕吵,我們就立刻離開,但我們仍會在左右巡視,以保護大家的安全。」
老僕關上大門後,子峻暗暗地松了一口氣,視線對上了茉兒。
她的臉上隱隱有一抹笑,這是她第一次體會權力的滋味,雖僅僅是趕退錦衣衛,但只要他能順心,她也就開心快樂。
他多少應該明白,娶她,並不是那麼壞的事了吧!
可子峻顯露出來的卻不是感激,他冷酷的表情凍結了她的笑,說道︰「果然是嚴家女兒,不失嚴家作風!但我不喜歡,任家最不容仗勢欺人的行為,你在任家的一天,就不許把那些招權納賄的惡習帶過來!」
「我……我沒有!」茉兒的臉漲得通紅,「我只想幫你趕走錦衣衛,這不正是你要的嗎?」
「趕走錦衣衛我自己會。」子峻自己也不懂胸中的氣是打哪兒來的,「記住,我不需要嚴家一絲一毫的幫忙。」
他走後,茉兒在雪地里發抖,感到一股寒心。他老是在否決她,每每怒謗嚴家一次,就等于是怒謗她,她能承受多久?
為什麼不把她看成單純的茉兒?她很努力地想當任家人,他卻老要將她推回嚴家,彷佛她做什麼都是錯的。
他對她真沒有一點夫妻情義嗎?一切都是徒勞嗎?
子峻走回書房時,心情仍無法平復,說不在乎她,但她的一言一行,偏偏能輕易地讓他陷入混亂中。
交代任良把關後,就著燭光,他和狄岸仔細的評估局面。
「任兄是為我鋌而走險了,萬一方才錦衣衛真的沖進來,我們一個都逃不掉,只有死路一條。」狄岸說。
「錦衣衛還奈何不了我。」子峻篤定地道,「只是,此地也非久留之處,諫臣已安排好出城路線,你愈快走愈好。」
「任兄的俠義之心,我水銘在心,兩次際會,也算有緣。」狄岸笑說。
「希望還有第三次,但不知是什麼情況。」子峻的神情中帶著一絲苦澀。
狄岸微微一笑,指指案頭,那兒正攤開著「子峻庚申年淳化遇茉兒」的畫,「如果我沒記錯,這茉兒就是那位船上的姑娘,是不是?」
「狄岸兄不僅記性好,眼力也好。」子峻說。
「觀畫思人,想必也是萍水相逢了?」狄岸問。
子峻一愣,但太多事非並非三言兩語就能解釋的,他只能回答說︰「淳化的茉兒,確實是一場秋去無痕的夢。」
「有夢也不錯,有些人連作夢的權利也沒有。」狄岸似有所感地說。
子峻向來豪情任俠,一貫的心胸大度,知道狄岸是歷過滄桑之人,但對方不提身世,他也不會追問,甚至不確定姓名的真假,反而維持兩人間一種純義氣的交情。
今夜不能住在書房,子峻只好走向客廂,腦海里浮現剛剛茉兒困窘委屈的神情。或許他是太過分了,他可以對個外人,如狄岸,談肝膽相照,為何對已成妻子的茉兒卻要存心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