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痕記 第25頁

芮羽冷靜地跪直身體,方才那一番話已掏盡她的肺腑,如今似只剩一縷幽魂。

她朝岱麟深深的跪拜,清晰地說了一句,「芮羽走了,王爺請保重。」

毒酒在她手中,正要往肚子里送時,飛快的閃電一腳,瞬間踢翻了她的杯子,酒液灑了一地。賀古揚驚呆了,不解地看著出招的岱麟。

芮羽只微微一愣,又點點頭說︰「芮羽明白了,王爺是要芮羽以白綾歸天。」

她說著,又取出白緩,但岱麟手一伸,那條由綾便飛上屋頂梁柱,空懸在那兒,掉不下來。

芮羽這才震驚的看到岱麟的臉,他的氣色不比她好,眼中布滿紅絲,那藏不住的痛苦比死還教她難受。

岱麟則瞪著她,為什麼她不怕死?為什麼她如此從容,對生命毫不留戀?如果她能苦苦哀求,捶胸頓足地要他原諒,就像一般的女人一樣,他或許會饒她不死。但她沒有,她不正常,一心求死,還自陳四大該死罪狀。然而,不就是因為她不同于一般女人,他才會把三千寵愛集于她一身,愛她愛得無法自拔嗎?

他知道她為何能如此平靜了,因為死亡就是解月兌,她一杯毒酒下去,或一條白綾引頸,之後她就沒有知覺,入了黃泉,喝了忘魂湯,就忘掉人世,忘掉他岱麟。

而他呢?則永遠記得她慘死的模樣,忍受失去她的痛苦,承受寂寞孤獨的凌遲,活著更像是一種懲罰!

賀古揚看著他,表情淨是迷惑和等待,芮羽看著他,則是滿眼的悲憫。

岱麟整個表清強硬起來,冷酷地說︰「顧芮羽,死是太便宜你了,我有處置你更好的方法。我要將你幽禁在西山的寒雲寺里,終生至死,不得見一外人,我要你在黑暗孤寂中獨自啃噬那一生的撼恨,直到青春殆盡,芳華老去!」

芮羽那受盡折磨的神情,轉為愕然。

「我要你在深山古寺之中,知幾里外有萬丈紅塵的繁華,卻什麼也听不到、看不到;我要你孤獨幽閉,一生與世隔絕,我要你求生不得,又求死不能,才足以泄我心頭的憤恨!」岱麟的話如一把把刀鋒,狠狠的刺向她的心。

這確實是比毒灑和白綾更殘忍!活著,卻不能見外人,連岱麟也不得見,那要忍受多少年歲呀?芮羽在萬念俱灰下,連寧可一死的要求也苦澀地出不了口了。

而在一旁的賀古揚,以世俗眼光來看,覺得幽禁總比賜死好,忙時芮羽說︰‘顧姨娘,王爺饒你不死,還不快謝謝他不殺的恩典?」

恩典?芮羽看著一瞼與她恩斷義絕的岱麟。好,如果幽禁一生能泄他的憤恨,她也可以忍受,

但她就是無法當它是恩典。

岱麟感覺到她的目光有說不出的遙遠,他再也受不了的說︰「賀古揚,今夜就立刻將她送到寒雲寺去,以後靖王府就沒有顧姨娘這個人了!」

他說完,便用力打開門,大步跨到明亮的陽光之下,頭也不回一下。

只留下疲累又心碎的芮羽在後面輕聲地說︰「岱麟,就此永別,請保重。」

馬車轎轆,過了不知多少曲折路才來到寒雲寺的山階下。

芮羽一路上只看著自己的雙手,淚不停的流,濕了她的袖、濕了她的裙,她想到古人位泊于紅壺中,淚凝如血;可她的淚只是蒸散掉,如煙愁杳杳,不知向誰傾訴,因而覺得更加悲從中來。

下了馬車,天色已黑,兩名女尼拿著火炬在階前引路。

芮羽看著那蒼天莽林,她這一生的犧所,要嘆息也無從嘆起。

臨走前,她叫住賀古揚,「我們以後不會再見了,可我有一件事,能不能拜托你?」

「顧姨娘,有什麼事請吩咐。」賀古揚仍恭謹地說。

「叫我芮羽吧!我已經不是顧姨娘了。」她說。

賀古揚不那麼確定,他沒見過岱麟曾寵愛一個人到像寵愛她的地步,然而,他也不懂愛愈深,恨就愈深的道理,所州很樂觀的說︰「顧姨娘放心,王爺正在氣頭上,如果氣消了,他想念你,就一定會接你回來的。」

「賀古揚,王爺可不可能不當滿人呢?」她問。

「當然不可能呀!」古揚心想,這是什麼怪問題?

「那他就不會有接我回去的一天。」芮羽輕嘆一口氣說︰「賀舌揚,你是王爺身邊最親近的人,我只想拜托你,以後要好好照顧他。」

「我已經跟他十四年了,這點我會。」他說。

「特別是這次江南之役,皇上還派他去嗎?」

「皇上怎麼少得了他?只是因為顧姨娘,他由幕前指揮的,變成幕後調度的,內心很不高興。」賀古揚說。

「就是這一件了。王爺現在正處在憤恨難當的情緒中,加上我的緣故,他更是有氣沒地方發泄。」芮羽細心地交代,「賀古揚,你隨他到江南,千萬不要讓他過于沖動,把氣出在殺敵上,陷自己于不必要的險境中,明白嗎?」

「我懂了,我會保護他、提醒他的。」他點點頭說。

「謝謝你。」芮羽話說完,便隨女尼走上山階。

夜極深靜,寒雲寺的輪廓已化入暗寂中,什麼也分辨不出,就如同以後她完全隱出人世的日子。

其實,這也沒那麼糟,以前大哥不是也叫她到白湖寺了卻殘生嗚?如今不過是「白湖」改成了「寒雲」,而她失去了完全的自由而已。

上天的安排也真難解,她連出家,也要在岱麟方圓百里之內。他會在悠悠歲月中娶妻生子,享受榮華富貴;而她則在幽幽長日之中,一聲佛一聲佛地念到不會再為他心痛為止。

第八章

岱麟麾下的大軍,七月底抵達南京,速戰速決,將鄭成功的軍隊驅離長江後,九月便班師回朝,只留達素在福建,與閩浙外海的叛軍做招降談判。這次鄭氏的攻打,能在東南半壁造成轟動,南京也差點失掉,主因在于軍守匱乏及民心不定。而能收復之因,全靠兩江總督及提督的援兵之計。他們說,家眷全在北京,依大清律法,守城過三十日遺失敗者,有罪也不波及妻兒,所以,他們便與鄭氏軍隊約好三十日之後再投降。就是這三十日,廣東、湖南的大軍先來到,再等北京統籌的岱麟一入長江,便在南京外圍前後夾擊。

鄭成功因喪失最好先機,又輕敵,最後不得不放棄江南,回到原來的根據地。鄭氏的失敗,是反清復明志士的一大挫折,對清朝而言,他們的統治又更進一步穩固,從此江南禁止集會結社,士人的思想被嚴厲地控制著,使造反的可能性達到最低。

鄭成功的軍隊縞素痛哭自不必說,在北京的勝利慶功宴則不分晝夜的舉行,加官進爵封賞,由內閣到吏部、兵部—一發出。

而代皇帝出征的岱麟,則更是有賞不完的宅第、馬場及金銀珠寶,靖王府川流不息的祝賀人潮,將附近幾個胡同擠得水泄不通,若干年後,人們都還津津樂道。

這些火樹銀花的輝煌,這些寶馬雕車的熱鬧,岱麟向來是不屑一顧的,因為他耳旁還存有炮聲隆隆、馬蹄踐踏的情景。一次的征戰榮耀,是多少血流成河的生命換來的,實在不值得人們在堆起的尸身上歡騰又歌舞。好不容易,慶祝逐漸到尾聲,在秋涼季節,只剩幾個較遠到的親戚還逗留著,旬月下來,岱麟已經養成每日必醉的習慣,只要有人干杯,他必奉陪。

「好啦!你不可以再喝了。」這一天,太福晉終于看不過去的說話了。

「這是代表我和允綸兄弟友好,怎麼能不喝呢!」岱麟笑著說,他除了瞼稍紅外,看不出任何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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