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家志也在想同樣的事。他不明白,一直不明白,他身邊女人很多,多到他懶得伸手去踫,為什麼對盈芳興趣特別大?
他總不知不覺地凝視她,看她眼梢流露的光彩,發絲在耳垂一勾一卷,泛桃紅的臉頰,細膩的手臂,光潔的小腿……當然都是在沒有人注意的時候。
他好想去踫她一下,但這絕對是錯誤的,所以他替兩人畫圈圈,以確保她的安全。可是如果是她要靠過來呢?他是否可以不必推開,也不必替自己的沖動找借口呢?
不!既當君子,就要君子到底,敏敏和盈芳就像他的親人,是他生命中最敬愛的兩個女人。他對敏敏既沒有產生過男女之私的,對盈芳應該更能免疫才對。
對這意念中的小差錯,只能說她們姊妹太不相同的緣故吧!
盈芳一直不吭聲,但面色似漸漸緩和下來,嘴角又呈優美的弧形。
于是他試著說︰「我知道你很獨立,又善于保護自己,但踫到這種棘手事,有我不是比較好嗎?至少有人為你挨刀子和拳頭。」
再鬧也沒有意思了,她咬咬唇,坦白說︰「我只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
「為什麼呢?我可住餅比這更糟糕的環境,但我從不認為那是可恥的事。」家志不以為然地說。
「不是可恥,而是可怕。」盈芳解釋說︰「你不曉得,姊姊找到我的時候,我住的房子有門、有窗、有牆壁、有隔間,那是我住餅最好的地方了,在這之前是鬼屋、貧民區和倉庫,全是齷齪不堪,我不願說出來,怕嚇到姊姊,也不願意自己看起來更可悲可憐。」
「你知道嗎?你姊姊認識我的時候,我是住在臭水溝上面,可我從不覺得自己可悲可憐。」他看著她,「因為這就是我的人生,我只想肯定它,而非否定它。」
「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她說︰「英雄不怕出身低,當他成功時,往日再污穢的事,沒有人會介意;但女人不同,她必須一直純潔無邪。像在這里長大的女孩,別人第一個想的就是太妹和妓女,我身邊是有許多這樣的女孩,我也非常辛苦地要逃月兌出來,所以不願意再提起或回想。」
家志不知該說什麼,這就是盈芳的心結嗎?他凝視她的側臉,情不自禁說出他此生最感性的話︰「你和敏敏一直是我見過最高貴的女孩子,尤其你,更難能可貴。有一句話可以形容,就是‘蓮花出污泥而不染’。」
「你說得好象我已經墮入風塵了。」她哼了一聲。
「那該怎麼說呢?」對贊美人他實在不行,只好搔搔頭說︰「反正你在我心目中比什麼公主皇後都要更高貴聖潔就對了。」
「真的?」她有些高興了,「你不會因此看輕我?」
「開玩笑!你不看輕我就不錯了!」他說。
「好,我可以讓你知道,但你不許告訴別人。」她叮嚀他說︰「還有,不要用蓮花,我只是路邊的小紫花,你忘了嗎?」
這點家志不會爭辯,雖然盈芳的選擇很怪,但每個女孩都有權利決定自己要像哪種花朵,他只有同意的分了。
他反而比較介意另一件事,而且忍不住笑出來說︰「哈!‘螃蟹幫’的女教頭,真有意思。」
「嗯!我可不是什麼幫派太妹喲!」她捶他一拳說。
「為什麼叫‘螃蟹幫’?表示橫行霸道嗎?」他躲過她的第二掌,笑聲仍不止。
「那根本與幫派無關,只是一種理論而已。」她說。
「螃蟹也有理論?」他的興趣來了。
「那是我拿來教訓承忠他們的。」盈芳說︰「我曾經看過一本書說,當我們把一堆螃蟹放在水桶里,若是其中有一只想爬出來,其它螃蟹就會千方百計把它拖回去,不讓它獲得自由。這就像我們貧民區的孩子,想要出人頭地,不但沒有援手,還有阻力,總是比常人困難好幾倍。」
「這倒是真的。我成長的過程中,無論是家庭、學校、社會,他們所伸給我的手,都是一股向下沉淪的拉力,我是活得很辛苦。」家志有所感地說。
「女孩子更艱難了。」盈芳輕聲說︰「我們原本就是被剝削的一群,生在低階層,又被剝削得更厲害,早早就被迫放棄自我和未來的一生……有的甚至放棄生命……」
「盈芳……」他仔細看她,第一次覺得離她的心很近。
但她不再繼續說下去,只換了一個輕快的口吻說︰「所以啦!我為什麼一直希望你月兌離你義父和程玉屏,又為什麼千方百計要幫你介紹黃文佩,就是因為這些緣故嘛!」
又是這件事!家志像泄了氣的皮球,臉孔垮了下來。
「喂!難道你不想爬出水桶?難道你希望你的下一代,還像那些螃蟹一樣,痛苦掙扎又無法超月兌嗎?」她說。
「我根本不想結婚,哪會有下一代!」他駁斥地說。
「和文佩結婚,對你絕對有好處。」盈芳振振有辭地說︰「你看,俞信威娶了我姊姊,一改放蕩不羈的作風,人變得穩重顧家,事業也更上層樓。還有你的好朋友俞智威,娶了情容,人不再陰陽怪氣,人生就像穩了舵的船,快樂前進。而文佩賢慧、家教好、出身上流社會,是結束你浪子生涯的最好人選,你不把握機會就太傻了。」
她很起勁地侃侃而談,最初他不耐煩地听著,後來安靜下來,只是盯著她。
一等她結束,他就問︰「你以後是不是也要嫁個上流社會的公子少爺,來幫你爬出水桶,讓你的下一代不要再淪為螃蟹幫呢?」
不!她從不認為自己屬于愛情和婚姻的世界。
人間是有許多浪漫幸福的事存在,她會為別人的山盟海誓感動落淚,會為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喝采,更欣羨夫妻間的情深義重。
這一切一切的美好,是人生至真至善的花朵,有人值得擁有,如心靈純淨的敏敏,如溫婉善良的倩容,但絕不是她江盈芳。
因為刻在她童年的丑陋傷心,隨著年長,也污染了所有的事,美好已不是她所能擁有的了。
但今天她是媒婆,凡事只能挑正面講,于是就違著心意,隨意瞎說起來。
「當然呀!等我年齡到了,我姊姊自然會介紹個名門公子給我,到時我只要當個現成的少女乃女乃就可以了。」
家志不知怎麼地,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口氣有幾分酸。
「我真替那位‘公子’感到擔憂,娶了那麼一個潑辣強悍的老婆,又會耍刀又會拳腳,他的生活一定會十分淒慘。」
「是呀!他偏甘之如飴,可以任我踢、任我打,還任我咬得遍體鱗傷呢!」她頂了回去說。
想到盈芳「咬」別的男人,他心里升起了一把無名火;也因為無名,所以他無法發作,只好僵著臉,悶悶地說︰「天底下才沒有那種窩囊又沒用的男人。」
「我就找出來給你看!」她像有十足把握地說。
愈說愈不像話。家志干脆起身,逕自往公園出口走去。
「喂!你怎麼啦?死德行又發作啦?」她皺眉問。
他保持緘默和一臉的酷樣。
夜深了,岸邊燈火滅了一半,四周更漆黑,唧唧的蟲鳴有些孤獨淒涼。
她很快地趕上他,為了打破僵局,她用活潑的語調說︰「嘿!動作快一點,我們還可以看到午夜場的電影呢!」
「老天!今天還沒結束嗎?」家志申吟地說。
第三章
盈芳到醫院看李媽媽,因為塞車,回到俞慶大樓時,已經過了她和承忠約好的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