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藤蘿 第2頁

秀子看了玉滿一眼,玉滿很從容地說︰「你天天只看外面,有沒有看到家里頭呢?現成就擺了一個在那里,你怎麼沒有注意到呢?」

「阿母說什麼,我實在不懂。」哲夫笑著對母親說。

「紹遠呀!」玉滿搖搖頭說︰「就許你每天放在嘴邊夸,就沒有想到女兒也會喜歡他嗎?」

「敏月和紹遠?」哲夫非常的意外。

敏貞則如遭當頭棒喝,她的驚訝不亞于父親,而且嚇得將一團紅毛線球跌落到地。難怪她剛才看到他們並肩出去的樣子會感覺到異樣,這令她的胃部更是翻攪得厲害了。

藉著檢線球,她隱藏自己的失態與無措。昏亂中,她又听見哲夫說話,聲音是高興的︰「敏月和紹遠?我怎麼沒想到?大概我一直把心放在紹遠的前程上,沒顧到他的婚姻,畢竟他才二十歲而已。不過,這真是個好主意,他們兩個天生的一對金童玉女,不送做堆也太可惜,就不知道他們是否彼此有相愛呢?」

「紹遠當然是愛啦!敏月論貌有貌,論才有才,紹遠都稱贊好幾回了。」秀子毫不猶豫地說,「你下次細心看,他的一雙眼晴全在敏月身上,敏月要什麼,他不是馬上有求必應嗎?」

「那他還真會瞞我,我還以為他的一顆心都放在生意上呢!」哲夫笑著說,「那敏月的意思呢?」

「那還用說?這女孩是我一手帶大的,她的心思我最清楚。」玉滿說,「若不是為了紹遠,她哪會拒絕一間又一門的好親事?」

「那就太完美了!一來敏月不用離開家,嫁到別處去;二來紹遠成為我的女婿,等于半子,我可以名正言順栽培他,他也不怕人言可畏了。」哲夫想一想又說︰「不過,紹遠還有四年大學要念,現在結婚又太早……」

「可以先訂婚呀!一旦定了,心也安了,這個女婿就跑不掉啦!」玉滿深知兒子的心意,能找到紹遠這樣的女婿,也是黃家之福。

「我大哥說,黃家對馮家恩重如山,我們都是知感激的人,阿母和哲夫若歡喜,紹遠招來人贅他都願意。」秀子又進一步討好說。

「那樣更好了,第一個男孩子姓黃,我就可以早早抱曾孫了。」玉滿開心地說。

「阿母,我的意見是何必招贅呢?我們黃家並非沒有子嗣,且入贅畢竟有傷尊嚴,馮家舍得委屈紹遠,我還舍不得呢!」哲夫說。

「你看,我猜得沒有錯吧!哲夫疼你佷子的心,連你大哥都要自嘆不如呢!」玉滿對秀子說。

敏貞嘔著一口氣就阻在胸臆中,她要假裝平靜,于是忍得牙齒、肌肉都痛了。她無法再忍,顫抖地把毛線籃放在桌子上,用最大的抑制力說︰「我不舒服。」才說完四個字,她就沖出去,經長廊到院子,差點撞到正在腌酸菜和做菜脯的金嫂。那些酸味和腐味更刺激了她的鼻子,她捂著口,一到竹籬後的茅廁坑就嘩啦啦吐個不停。

「怎麼啦?」金嫂跑過來問。

敏貞按著喉嚨,上氣接不了下氣。

「是不是吃壞肚子了?」玉滿拄著拐杖到院中,「我叫阿娥去拿些胃散和征露丸。」

敏貞回到廚房吃藥,玉滿和哲夫都擔心地問東問西。秀子當然不會錯過表現的機會,但她說的每一句關切話,都讓敏貞病得更重。

秀子是故意的,敏貞想,秀子很清楚她嘔吐不是肚子痛,而是因為惡心馮家。馮家處心積慮送了秀子進來,現在又是紹遠,這兩個人很快就會吞噬掉黃家,而這背後還不知有多大的企圖呢!

天呀!敏月和紹遠……太可怕了!他們若結婚,這世上還有天理可言嗎?母親死後若有靈,又怎能讓這種仇者快、親者痛的事情發生呢?

她必須去問母親!

在床上實在躺不住,她便悄悄溜出門,行經後院,看相思樹旁的山茶開得艷紅,這是惜梅姨特別由陽明山苗圃買來的,她很快地摘了幾朵。

這些花是父親的寶貝,他若要尋,就到母親的墓前來吧!他應該懺悔,才八年,他就忘了愛妻的死,扶秀子為正室又生了二子,現在還想把敏月嫁給紹遠,這不就像中了馮家的迷魂藥嗎?還有祖母、姊姊。

她急急趕路,走到小學才想起敏月和紹遠帶學生在操場打棒球。她由教室後面迂回繞著,可以听到小朋友的歡鬧聲,夾著敏月的嬌笑和紹遠低沉的嗓音。

曾經有一陣子,她很愛看紹遠打棒球,他揮棒準而有力,跑起來像風,每次光腳滑回本壘,她叫得比誰都大聲。她一直以為他是為她而表演,其實真正是為敏月嗎?

不!她不能再想,紹遠對她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只是可怕的敵人、邪惡的魔鬼!她一出了學校,就開始狂奔,彷佛有凶神惡煞在後面追一樣。

她一口氣跑到墓地,氣尚未喘過來,就被眼前的荒涼景象嚇到。樹草枯了,天色蒼白,那種絕對的寂然閉塞,像是隔離在生命和季節之外。

她把山茶花放在墓碑前,齊齊三朵,鮮紅對陰陰的灰,恍惚祭祀的血。她——撫著黃朱寬慧、黃中聖、黃立聖的名字,忍不住控訴著︰「你為什麼要死?死了就注定要被人遺忘。阿爸不記得你,阿姨、姊姊、惜梅姨都不記得你,他們只看眼前的人,貪戀眼前的事,哪會顧念在地底的你呢?阿母,當年你帶走兩個弟弟,為什麼不帶我走呢?我也傷心也生病,我不該引你到阿爸的書房,讓你听到秀子的事……但我怎麼知道……」

說到此,她眼淚奪眶而出,頓了許久才說︰「你恨,又為什麼只處罰我一個呢?我該怎麼辦?眼睜睜地看著馮紹遠成為我的姊夫嗎?我受不了這一切了!你是母親,萬不該那麼早就放棄,把過重的痛苦全推到我一個人的身上來!」

淚水滴到紅山茶上,凝聚如珠。她呆呆地望著,她要如何阻止姊姊嫁給紹遠呢?馮家這張毒網一踫,敏月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善良甜美的敏月,為什麼看不清楚紹遠的用心呢?

她擦干眼淚,想由混亂中理出個頭緒來。花瓣一片片扯下,灑在墳上,淒絕的美就像那些被剪碎的繡布。

不知多久,她覺得冷了,天竟下起一絲絲的細雨。這一來她真會生病了,或許病死也好,身心皆滅,再不沾染塵世的丑陋與悲苦。

這念頭閃過,她竟暢快她嘗起雨的滋味來,並且把手大大地張開,像擁抱死亡一般。

突然雨沒有了,她抬頭一看,竟是一把黑布傘。她猛轉身,一臉嚴肅的紹遠站在她身後。

「你……你來做什麼?」她退後一步問。

「大家都在找你。阿姨說你剛吐過,人有些不舒服,她若知道你跑來山上淋雨,一定會很生氣。快跟我回家吧!」他向前一步說。

「你怎麼曉得我在這里?」她又往後退道。

「我剛剛打棒球時,就看見你拿著幾朵山茶花往山里來。天一下雨,我看不太妙,就回家幫你拿傘了。」他又往前進。

「誰要你雞婆多事?我淋雨又和你有什麼關系?」她干脆大步離開,不想跟他共撐一把傘。

「是和我沒有關系,但我不忍心看你家人著急的樣子。你為什麼不替他們想想呢?」他追上來,仍一臉耐心。

想?她就是想太多,想到心深處,才會那麼痛呀!但她怎麼能對他說?

一路上她不斷拒絕用他的傘,終于看到小學時,她一馬當先沖到走廊上。

「你可以走了,我在這里等到雨停。」她對隨後跑來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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