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貞把手帕放在嘴上咳兩聲,掩飾內心的不安。
雨已停了,她接過傘收起,沒著小徑走回,他則默默不語,專心地當她的護花使者。
這種局面倒讓敏貞料想不到,她心理仍有許多疑慮,對這個「朋友「不太信任;但在某些方面而言,他也是難以抗拒的,迷人而危險的,他能觸動她的感情,成為她最隱諱的秘密。
他們在路邊攤吃面,氣氛還不算不錯,他談學校,她說工作,這種不涉及敏感話題的交談方式,是長久以來的第一次,也只有遠離秀里才可能發生。
然而,兩人也變得生疏客氣了,仿佛初識者。
飯後,他堅持送她回去。
夜幕低垂,晚霞也淡隱,迷宮式的小巷更加陰影重重,一路可听見由窗欞之內傳出的人語聲。她熟練地繞著,他愈跟眉頭便蹙得愈深,腳步也愈加凝重。
到了窄洞荒園,上有一彎勾月,下有流螢點點,他耐心地等她開門。室內一目了然,不用他三步就跨完了。
「你怎麼住這種地方呢?」他口氣不佳,好像她犯了滔天水罪似地。
「這有什麼不好?你不是說我從小錦衣玉食,沒有嘗過貧窮的滋味嗎?我想,這至少比你的茅草屋好吧?」她振振有辭地說。
「我是這麼說,但沒有叫你身體力行呀!」他懊惱又痛心地說︰「你自幼就被人保護得好好的,幾乎可以說是捧在掌心長大的,何時吃過這種苦呢?」
「日子雖然苦一點,但我感覺自在多了,我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氣,只見我喜歡的人,做我喜歡的事,不再有一大堆壓力悶得人覺甸甸的,簡單又快樂。」她說。
「那我也被歸于你‘喜歡的人’了?」他小心地問。
「只要你是單純、不耍心機的馮紹遠,我沒有理由討厭你。」她也謹慎的回答。
「你還是不信任我,對不對?」他苦笑說,眼光突然被那本歐洲畫冊吸引去。
他翻了一下,同時看到贈送者的簽名,語調怪異的說︰「同樣的一本書,你拒絕我的,卻接受別人的,這個高智泉想必是個重要的人物吧?」
「他只是我同事兼室友美琴的哥哥,很普通的朋友,很普通的生日禮物,談不上重要或不重要。」她淡淡地說。
「是嗎?」他忘神地盯著她,說︰「你既然有了這本,就不要我那一本吧?」
一個平鋪直敘的問題,卻教她愣了一會兒才說︰「我已經有了,你的就可以送給別人了。」
「可惜我的畫冊上也寫了你的名字,無法再轉贈他人了。」他聳聳肩說。
這莫名的對話流露出一種傷感的味道。她一覺愁郁,就想往繡架前坐,此時寶藍緞面上張著三朵桃紅山茶,女敕綠色藤蘿牽出一串白蝶花。
她悠地想到問︰「樹王和藤蘿好嗎?」
「很好,他們似乎找到相依附生的方法。藤蘿不再囂張,樹王也不再狂肆,一個給予生命,一個給予燦爛,比任何時候都美,你真該親自看看。」他說。
「你哪天摘幾朵來給我,我就可以判斷了。」她說。
他正想表達什麼,紗門開了,美琴站在玄關,一看見陌生男人,嘴馬上張成O字形。她那驚愕的表情,打斷了紹遠和敏貞之間屬于極私已的默契。
「我不知道有客人……」美琴說,這個小屋除了智泉,從沒有另一個男性出現,她自然驚訝。
「這是馮紹遠。」敏貞介紹,「這是我的室友高美琴。」
他友善的和美琴打聲招呼,再對敏貞說︰「我該走了,我留下學校宿舍的住址,有事可以來找我。」
他走到庭院,敏貞追了出來說︰「這里的路彎彎曲曲的,你走得出去嗎?」
「放心,這點路還難不倒我的。」他笑笑說。
荒夜送客,有一種淒清,她想到他的口琴聲很適合此刻的情境,要問他還吹不吹,他人就已經走遠了。
「喂!他是我哥哥的情敵嗎?」美琴一見她進來就問。
「什麼叫情敵?你哥哥是朋友,他也是朋友,再普通不過了,你不要胡說。」敏貞坐在繡架前說。
「他也是大學生嗎?」美琴只問。
敏貞點點頭,穿上一條銀黃絲絨,繡白蝶花的蕊。
「那我哥哥多鐵定沒希望了,光是英俊瀟灑就比不上了。」美琴好奇地問︰「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怎麼認識的?」
敏貞遲疑著,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後才隨口說︰「今天認識,就在店門口,他來搭訕。」
「什麼?今天才認識你就帶回家?」美琴驚叫。
看,馬上就露出一個破綻,騙人要撒謊,還真不容易呢!敏貞一邊應付美琴一邊想,紹遠亦被她拖下水了;他真會替她隱瞞嗎?這種隱瞞真是他對她的心,或者別有目的呢?
她當然能感受到他對她的好,但又怕他的動機和居心,也就弄得自己極苦。喜歡他和懷疑他,早成了分不開的皮和肉,若要扯離,不就成了活生生的凌遲之苦嗎?
美琴問累了,沒問出一個所以然,也就沒趣了,敏貞繼續繡花,腦海卻想著他們今日的重逢。
她對美琴所說的何嘗有錯?她和紹遠是由另一個模式的相處開始,沒有任何包袱的,就僅是人海茫茫中的兩個人,只是不知道這種情況會發展成什麼樣呢?
心神一分,針扎到手,怵目一滴凝血,痛已達到心底,她不由得輕嘆一口氣。
第五章
夏季蟬鳴,正是驪歌初唱時。智泉的畢業典禮,除了父母家人外,還邀請敏貞參加。
敏貞早早就換好一身白衣和淺綠花裙,坐在繡架前等正在束腰的美琴。
「真不公平,你怎麼吃都是二十二寸的細腰,我天天節食卻一點肉也不減,簡直氣死人了!」美琴抱怨說。
「你已經夠瘦了。」敏貞心不在焉地說,她也有自己的問題。」我實在很不想去,今天你爸媽都會到,我怕他們又會產生誤解。」
「你不去,我哥哥一定會抓狂的。」美琴深呼吸扣緊皮帶說︰「而且我爸媽早就誤解了,他們到現在還認定你是我哥的台北女朋友呢!」
這都怪敏貞一時太大意了,跑去高家過了幾次節,完全忘了這種女孩子到男方家的探訪,在保守的鄉間代表著某種程度的交往。
「你哥哥沒有解釋清楚嗎?」敏貞急急的說︰「那我今天更不能去了。」
「我哥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美琴暫時忘記她的腰,問道︰「你確定要選擇馮紹遠嗎?」
這是唯一讓智泉死心的方法,他是個聰明開朗、誠懇認真的好青年,當配一個單純清白的好太太,而不是像她這樣離家出走,又充滿秘密及欺騙的女孩子。
「我們不是說過好幾次了?不管有沒有馮紹遠,我都不可能接受你哥哥的。敏貞說。
「我想我是永遠沒辦法了解你的。」美琴忽然憶起什麼,笑著說︰「還記得我哥和馮紹遠第一次見面,就在這屋里,兩人瞪得臉紅脖子粗,你還有心情在那兒繡著你的白蝶花,那場景可比電影還精采呢!」
那天純粹是個意外,好好的一個晴暖周末,他們哪兒不好去,偏偏一前一後踏人她們的陋室。紹遠知道有智泉這一號人物,表情倒沒有太大的變化;智泉則全然地措手不及,還真是吹胡子瞪眼,把紹遠當敵人來對待。
他們兩個,一是健談、一是爽朗,本來可以成為暢談甚歡的朋友,卻因為個女人弄得像兩只鬧脾氣的大熊,既幼稚又無聊,想到此,敏貞也不禁笑了。
突然」啵!」一聲,美琴彎下腰大叫︰「完了,我的鈕扣被我繃掉了!都是你。害我笑個不停,還不快點幫我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