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意娶敏貞,用我的一輩子來彌補這個過錯。」紹遠沒有一絲猶豫說。
「負責?彌補?」敏月悲憤地說︰「你們都為敏貞想,但有沒有替我想過?這本來是我的婚事呀!紹遠哥承諾要娶我,你們又強迫他娶敏貞,你們有沒有顧念我和紹遠哥的感受?我們可不是受人擺布的傀儡呀!」
「男子漢敢做就要敢當,沒有人強迫我。」紹遠總算出現了傀疚的神情,「敏月,我知道再說上千遍萬遍的對不起,也不能化解你的憤怒,但我真的配不上你,像你那麼好的女孩子應該嫁給更優秀的人。」
「你竟說這種話?」敏月的眼角泛出淚水,她顫抖地說︰「難怪敏貞會說你故作忠厚、無情無義,說你只圖黃家的財產,虧我還替你辯解,你竟這樣回報我!你是配不上我,你要娶敏貞就請便,但我不會祝福你們的!」
敏貞快被弄瘋了,她的本意很單純,只是要救敏月,絕不是要大家痛苦,再賠上自己的一生。她搖著頭,一字一句清楚地說︰「不用祝福,因為我不會嫁給馮紹遠!現在不嫁,將來不嫁,永遠都不嫁!」
她激烈地說完,便一刻也不留地離開這要判人生死的法庭。如果她能預知昨夜一念而起的誣告會造成這種結果,她會不會再三思?
不——她不知道,反正時光也不能再倒流,一切都不能從頭再來了,算舊帳只有讓自己更混亂不堪而已!
元宵節尚未過,敏月就離家投奔新竹的昭雲姑姑,連教書的學校也調換,決心要拋開秀里傷透她心的人和事。
那天早上,敏月把皮箱放在房門口,敏貞走過去想求她諒解,還沒有張嘴,她就冷著一張臉說︰「你又贏了,不是嗎?自幼你就設法要奪人的注意力,先是阿母、惜梅姨;再來是阿爸和紹遠哥;你總是裝病裝脆弱,一副楚楚可憐狀,一不順心就弄得天下大亂。我曾那麼疼愛你,你竟然也來害我,你的心到底怎麼長的?」
「姊……」敏貞叫了一聲。
「不要叫我姊,我但願沒有你這個妹妹!」敏月的話像寒冬的冰雪。
敏貞心如刀割,她一言不發,如行尸般地走回房間。
是呀!她的心怎麼長的?為什麼掏空了也沒人感激?她為了替母親報仇、救敏月、救黃家,全力伸張正義的結果是什麼?
姊姊恨她,不顧有她這個妹妹;父親厭惡她,遺憾有她這個女兒;連一向盲寵她的祖母也哀聲嘆氣,不以為然。
唯一的勝利者是紹遠,嫁給他,進了馮家,正中他利用她和操縱她的目標,以後她的日子不是生不如死嗎?
想了許久她才覺悟,自從母親死後,這個家再也不是原來的家了,原不屬于她的地方,再維護珍惜都是徒勞無功,所以,該走的其實是她,不是敏月。
只是她不能像敏月一樣,正大光明地提著幾大皮箱由大門出去,外加眾人相送。她要怎麼走呢?她也不能投靠任何親戚,天涯茫茫,她要往哪里去呢?
元宵節過完的那個清晨︰四點不到,敏貞就提著打點好的小包袱,穿過西廂院,爬上後山,打算由紀仁叔所提的古道走到另一個小鎮。
才夜半時分,雞末嗚,月亮微偏西,圓大的銀盤給她一路的陪伴,使四周不至于太過荒寂可怕。
也許是心事太多,她並不在意那黑暗中的森森鬼氣,只是天寒露重,幾次冷得她非用跑的不可。
經過樹王時,她停了一下。冬天的一季凋零,葉稀些、花少了,但芽苞因嗅到春意,又隱隱待發。
「我可能再也看不到你們了。」敏貞輕輕的說︰「你們彼此留給對方一個空間,別爭得你死我活,好嗎?」
她走了幾步,又轉回來,拔了幾朵藤蘿上的白蝶花,當作對故鄉最後的記憶。
太陽光芒透伸,大地轉亮時,她已經過了祖師廟。
她揉揉雙腳,小心地保持精力,知道前面還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孤獨的人不能跌倒,所以,她會堅持到底的。
第四章
民國四十六年春分台北古亭區
植物園往北走,在日據時代是屬于日本達官貴人的宿舍區,所以留有好幾排灰牆高築、庭院深深的大宅,如今撥給了政府高級官員,還不時有憲兵和警察站崗巡邏。
然而,其中也散布了不少低層職員的房舍,狹矮的日式建築,一間緊挨一間的群集,加上後來人的添蓋及阻隔,原本已夠窄的巷道更加蜘蛛網般復雜混亂,常常有很多人進得去出不來,在里面繞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敏貞也是過了好一陳子才模熟路徑。
她一手提著用草繩綁著的豬肉、蔬菜,一手拾著四只雞蛋和白面線,小心地注意著地上漫流的水漬。
這一餐花了她九塊五毛,算是奢侈了,這筆錢若以她平常的方式用,是三天的伙食費呢!
但今天是她二十一歲的生日,說起來是她可憐母親的受難日,沒什麼好慶祝的,偏偏智泉和美琴兩兄妹起哄,她才不得不依故鄉的習慣,煮鍋雞蛋面線來表示一下。
筆鄉……她已經離開整整兩年的地方,話題似乎很遙遠,但那里的許多人和事,仍在她內心隱隱作痛著。
她拐進一個窄巷,盡頭是個門已拆掉的入口,她低頭避免撞到橫斜的梁木,眼前豁然開朗的是鋪青石板的日式庭院,抬頭可見麗日晴天、白雲悠悠。
可惜院子早已經荒廢,只有石縫牆隙恣意長著一些沒人理花亂草,成了大家停腳踏車和放置雜物的地方,偶爾可見鼠輩奔竄,驚得人哇哇叫。
這里原是法院的宿舍,分配到的人賺髒亂破舊,一有辦法就搬出去,再將房子出租,坐收其利,因此,附近就慢慢慢聚集了一批來台北打拚的外鄉人。
這前後左右的木隔窗里到底住了多少人,敏貞並不清楚,房客總是來來去去,大家為生活早出晚歸,踫上了也說不到三句話。
她和美琴全盤的那一間在右手邊,窗外掛著一個生銹、也沒什麼聲量的風鈴。玄關紗門處有個塌了一角的小台階,智泉正坐在那兒。
「你來早了。」敏貞一看到他就說。
「下午學校沒有課,我在圖書館坐一下,就直接走過來了。」他一臉笑意地迎著她。
智泉是師大的學生,今年就要畢業了,他長得中等身材,眉清目秀,天生一副樂觀憨直的模樣。他總讓敏貞想起紹遠,他們兩個都充滿農家子弟奮發向上的努力和決心,只是智泉沒有那麼令人不安的深沉和野心。
「美琴不知道你會早到,所以還在店里趕客人的衣服呢!」她邊開門邊說。
「沒關系,我今天是來見壽星的。」智泉一踩到地板,地板就發出吱嘎聲,「我好像又變重了,音響效果愈來愈大。」
有幾段地板是裂開又釘的,平常走路都要避開。
敏貞拉起窗簾,天光照進,立刻顯出屋內的寒傖。幾坪不到的小空間內只有自搭的長桌、一個繡架和兩張椅子;晚上她們就睡在有紙門的塌塌米小室里,像極了長方形的箱櫃。
由于女孩子的潔浮巧思,智泉仍覺得這屋子很美。牆上貼著敏貞在舊書攤習的仿畫、美琴的女明星海報、窗簾上的蕾絲、編織的小玩意,還有瓶里的幾朵白花總散出一股淡淡的詩情畫意。
而敏貞就是其中最雅致的詩,最美麗的畫。
他一等她回過頭;就把藏在身上的兩樣禮物拿出來。
「你還習東西做什麼?」她眉頭微皺地說,「也只不過窮學生一個,干嘛浪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