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遇到虎 第21頁

屋子里暖融融的,正中央擺著兩個銅火盆,他看見妻子蘭卿坐在床沿繡花,十八歲的扇言合著眼躺在床上,听見開門聲,便微微張開眼看他。

「爹,您回來啦!」她勉強微笑,聲音輕飄飄的。

「是啊,外頭大雪封了街,所以早早地回來了。」秋定康望著日漸蒼白憔悴的女兒,想起昨日汪大夫替她把脈時,斷言道「脈象如釜中沸水,浮泛無根,急促堅硬如彈石,如屋漏殘滴,良久一滴,此是絕脈,姑娘大限就在這幾日了」。他的心便宛如刀割那般痛楚。

「今年的風雪特別大,早些回來也好,天黑了怕容易出事。」蘭卿說道。

秋定康點點頭,月兌下厚重的棉襖,然後坐到床側,俯身輕問扇言。

「今日的藥吃了嗎?」

「吃了。」扇言柔順點頭。她再不會以「吃再多也無用」那樣的話去刺傷爹娘,她知道爹娘想盡辦法給她找名醫醫治她咳血的病,那些苦得難以入口的藥,都是爹娘對她的愛,她會乖乖地喝到一滴不剩,雖然知道那些藥吃得再多也沒用。

「今天臉色好多了。」蘭卿放下手中的針線,替她壓了壓被角。

「嗯,汪大夫這回開的藥似乎有點效,扇言認真多吃個幾帖,或許過幾日能坐得起來了。」秋定康輕聲說道。

扇言虛弱地笑笑。沒有人比她自己更明白自己的身體,自從零厲走了以後,她的病就一日比一日重,咳血的癥狀也一日比一日厲害,她自己很清楚,她再也不會有好起來的一天了,可是爹娘總是強裝著笑臉騙她,其實爹娘也是在欺騙他們自己吧,他們無法面對女兒的生命漸漸走到盡頭的事實。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身體里的血好似都快被她嘔光了,渾身虛弱得仿佛像棉絮一般,偶爾她會用力深吸一口氣,確定自己還有氣息,否則她會以為自己已經不再呼息了。

「我們的扇言就快十八歲了呢,把身子養好些就能嫁人了。娘最大的心願就是把你送上花轎,我們家扇言絕對是最美的新娘。」蘭卿溫柔地輕撫她的發,忍住喉中的哽咽。

扇言無力地緩緩閉上眼,手指貼在胸口的玉佩上輕輕撫模著。她從來都不想當任何人的新娘,從來都不想。但她如果把心中真正的想法說出來,爹娘一定會嚇瘋的吧?

「如果那男人不懂得照顧扇言,我寧可扇言永遠不要出嫁。」秋定康望著扇言瘦峋的身體,暗暗低嘆。他的扇言是真的很美,愈長大愈美,只可惜過于嬌柔、過于蒼白、過于瘦弱、過于憔悴,讓她的美有種濃重的抑郁和哀愁,然而這份美麗已經在以驚人之速枯萎當中。他知道她一直都不快樂,她的快樂和笑容從零厲離開的那一天起就消失了。

「你這個當爹的可不能這樣,再舍不得也不能把女兒關在家里變成老姑娘呀!」蘭卿拿起繡花針繼續繡花,低著頭掩飾著微紅的眼眶。

「為什麼不可以?嫁到別人家去,我怎麼能放心?」

「要不,看有沒有人願意入贅吧,這樣扇言也不用離開咱們,咱們的香料行將來也有繼承人。」蘭卿努力微笑。

秋定康點了點頭,搭腔說道︰「這主意倒不錯,等明年春天,咱們就替扇言招贅一個相公好了。」

「好哇,不過對象得讓扇言自己挑選。」蘭卿轉過頭看她。「扇言,你覺得這樣好嗎?讓你自己選一個丈夫招贅進咱們家。」

扇言淡然一笑。明年春天?她能活到那個時候嗎?

爹娘總是計劃談論著希望渺茫的將來,藉此分散面對失去她的恐懼心情,扇言了解他們的心情,偶爾也會說些迎合爹娘、討他們歡心的話,只是……在婚姻這個話題上頭,她卻無法強迫自己去迎合。

「今天又是十五月圓了。」她傾听著呼嘯的風雪聲,微弱地說道︰「零厲走的時候也是十五月圓日,也是這般大風雪。」每當月圓之夜或是每一年的風雪夜,她就會特別想念零厲,听到什麼奇異的聲響,總會以為他回來了。

見扇言淡淡轉開招贅夫婿的話題,秋定康和蘭卿默默對視一眼。

「這麼多年了,你還想著他呀?」秋定康低嘆。

「我不會忘記他的。」她頓了頓,輕輕說道︰「死都不會忘。」

蘭卿的身子震了震。她知道扇言對零厲的思念很深,她把那塊虎形玉佩貼身配戴著,從無一日離身。

想起當年,她曾害怕扇言對零厲有不尋常的感情,也害怕零厲引誘扇言,所以騙走了零厲送給扇言的玉佩,但是扇言時刻向她追討,日日向她索要,她于是騙扇言說玉佩不見了,沒想到扇言瘋狂地到處尋找,天天哭鬧不休,最後沒辦法,還是讓玉佩回到了她身邊。

她原本很擔心零厲和扇言之間的關系走向不正常的感情發展,憂心忡忡地把她的疑懼告訴了秋定康,秋定康暗中派人調查那塊虎形玉佩的來處,後來查到虎形玉佩是從一家玉鋪賣出的,那玉鋪掌櫃堅持說前去買玉佩的不是虎,而是一個高大的異族男子,發色和眼瞳都不像中原人,他們夫妻兩人听了更加驚疑不已。

那個高大的異族男子到底是誰?倘若不是零厲,玉佩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到了扇言的懷里?

當他們探詢扇言的反應時,扇言竟然沒有半點驚詫,眼中反而流露出一絲歡喜和雀躍,說了句令他們百思不解的話——「原來不是夢,他是真的。」

他們不解其意,原想等零厲回來後問個清楚,沒想到零厲從此沒有再回來了。

他消失得那麼徹徹底底、干干淨淨,好似他從沒有存在過。

罷開始的前幾個月,扇言還在天天期盼著他回來,但是半年過去了,零厲並沒有出現,她的耐性漸漸用光,每天不停哭泣,求爹娘派人去尋找他。一年過去、兩年過去,零厲依然沒有回來,她開始憂懼零厲遭遇不測,害怕他被獵殺,死在不知名的山里,她好幾次都懷疑自己看見零厲明黃深黑的虎皮濺滿鮮血,想到零厲可能已死,她就傷心欲絕,受不了那些猜疑,成日抱著虎形玉佩痛哭。

歲月漸漸流逝,扇言漸漸長大,好幾回病得已經一腳踏上黃泉路了,硬是驚險地被拖回人間,她迅速地消瘦,病魔一點一點吞噬著她的身體,她雖不再整日傷心流淚,但是也不會笑了,她的性情變得沉靜寡言,日日憑窗遠眺,把臉頰貼在玉佩上,想念著零厲陪伴她的快樂時光,想念著零厲離去前驚鴻一瞥的男子身影,她一直相信那個男子就是零厲的化身,她毫無疑問地相信。

漫長的七年過去,她不再期待零厲會回來了,她執著地相信零厲不會丟下她不管,除非他已死,不在人間。所以,她反而一點都不怕死,坦然面對不斷流去的歲月,因為她相信只要死了之後就能見得到他了。

對于零厲的消失,秋定康曾經如此解釋著︰「零厲雖會說人語,但他畢竟不是人,他總是要回到屬于他的地方去。」

「不是,零厲說他要送給我一件比靈芝草更棒的禮物,他是為了治我的病所以才遭遇危險,無法回來的,他可能已經為我失去了生命。」扇言了解零厲,她相信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他。

秋定康和蘭卿無言以對。

扇言思念零厲的姿態就像思念著情人,總是拼湊著她與零厲之間瑣碎的記憶,恍然凝思,怔然微笑,幽幽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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