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猛地一悸,碧落回避他的瞪視,「上了年紀的長輩很容易孤單……」
不只花嫂他們如此,育幼院的院長也是,以前她們四姐妹常與她嬉鬧,為的就是怕她無聊。
听說李伯和李媽含辛茹苦養大的那個獨生子,從小吃好穿好,省吃儉用的李伯李媽,甚至栽培他到美國念書,娶了當地一位家世背景不錯的女孩為妻,等到該是他報答父母恩惠時,這個不孝子卻再也沒回來過。
「那群老人可以互相作伴。」
「霍先生,你不知道,他們真的很寂寞……」」我不需要知道,也不想知道!」墨黑的眉頭幾乎扭成一個結,霍少棠揚起怒火的旗幟,要她仔細看清楚,她是怎樣一再挑戰他忍耐的底限。
「你的身份根本不宜和他們混在一起。」
「什麼意思?」混在一起?他的形容有種低鄙輕視的味道。
「他們是下人。」簡潔有力的幾個字,言明了他的區分原則。
「所以我不能和他們說話嗎?」碧落無法苟同他的觀點;下人又如何,不到兩天的時間,對他而言,她已覺得自己連個下人都不如。
人性在他眼中似乎一無可取,社會地位愈是低下的人,他愈是不屑一顧。但,這豈是他們願意選擇的?
倘若每個人都能為自己作決定,誰想這樣教人瞧不起?
「像你這樣有空就找他們聊天,久而久之會養成他們對雇主逾越的壞習慣。」
「可是人生而平等……」
霍少棠沒有立刻答腔,噙著森冷的眸光,一徑瞅著她,看得她心底發顫,原先勇氣十足的目光,登時畏縮得低垂下來。
他可能是她所見過唯一能用眼神殺人的人了,只消淡淡看你一眼,包準你魂飛魄散……
「學生時代的每一階段,你是如何在作文與周記中表示,要好好報答那位提供你一切的善心人士?這就是你的回報方式?」嘴唇扯出譏諷嘲弄,間接告訴她,她的有情有義浪費在錯誤的人事物上,形同糟蹋。
他才是唯一值得她花費心思討好的對象。她是他嚴選出來的影子,而影子向來只須無聲地服從與跟隨主人的步調。
尚在幼齡時,他已領悟到生命的漫長,必須想個法子打發,他的注意力必須轉移,因為不擅長遺忘的他,不想將自己困死一輩子。
那一年,五歲的他懂得了多少?是啊,懂得了多少?
沒有人了解,但他卻難忘被父母遺棄的痛楚與難堪,小時候也許無法分辨真正的情緒分界,可卻清清楚楚的知道,他們的離開教他讓幼稚園小朋友取笑,成為過年過節時到霍家拜年的長輩們嗑牙的對象。
「我只是覺得不該用社會地位的高低,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因為,若是每個人的眼光變得這般現實,那麼她也是被鄙視的那一個。
「今天如果我沒有霍先生的資助、提拔,我應該也只是你眼中一名鄙俗不堪的下人……」
「你沒說錯,確實如此。」他不諱言的說。
碧落訝愕,無法置信他的回答。
被冷!
她自憐一笑,這就是典型的霍少棠,對任何事都不會付出太多的關注、太多的感情。
這個冷血的男人,這個或許永遠不會朝她拋來關愛眼神的男人……
她不會放棄的!因為他對她有恩,而她對他又有情。
既已決定了報恩——以他指定允許的唯一方式,那麼她將不再視所有的順從為忍讓;忍讓等于間接的不情願,但她自初始至今,一直都是心甘情願。
她的沉默並沒讓霍少棠放過她,繼續冷冽的斥責︰「這是我最後一次原諒你的放肆,往後你再忤逆我的所有規定,必須付出相對的代價來彌補!」
碧落身軀更加僵凝,凶猛的眼光望得她無處可逃,讓她只能沉默的看著他。
看著他冷肅的臉孔、挺直的鼻梁、不近人情的雙唇、以及無情的眼楮,她多希望有天能模遍他俊帥又冷漠的臉龐……
心甘情願……是的,她心甘情願承受他所有可能的無情對待,誰也不能懷疑她的心態。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竟是她先質疑了自己。
她已經等了十幾年了,為什麼愈來愈不能忍受他的不在乎?
是因為未識他之前的那些美麗期待嗎?那些自己美化的幻想,害得她現在有了希望落空的愁悵與傷感?!
她真的不想多領教他的冷殘,能不能到此為止,可不可以讓他多點溫度?
老天爺為何如此捉弄人?
※※※
中午休息時間一過,碧落立即被叫進了總裁辦公室。
加入奇石集團,成為這個跨國集團的一分子,今天起正式邁入第三十一天,亦即她已經在這里工作一個月了。
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這樣的時間,正常而論,足以讓她認識、甚至與公司里其他同事們交好。可是她沒有,沒有和哪個人有進一步交談的機會,當然更不可能建立任何友好的情誼。
或許不該說她沒有,她很熱情地想和大家認識,但不只所屬的企劃部門同事們排擠她,其他人見了她一樣連個友善的笑容也沒有。
這一切感受絕非自己太過敏感所致,她真的感覺到自己不受歡迎。
不,也許自己並沒有那麼惹人厭,至少她還能得到某些男同事關愛的眼神和特別熱情的照顧。
碧落自我解嘲,明明很想釋懷女同事不知緣由的排拒,可是卻又無法壓抑心頭騙不了人的在意。
這種狀況不曉得還得持續多久,就像她和霍少棠的關系,冷冰冰又淡如水,即使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工作同在一棟大樓里,她依舊沒有把握那道冰牆,是否能有崩解的一天。
「總裁。」他的辦公室很大,辦公室內的擺設卻很少,空曠的空間教身處其中的她,唯一的感覺是寂寞。
現在,站在他的辦公室里,兩人之間隔著一張辦公桌,他坐在桌後睇著她,一如他們初次見面的情景。
「這是你的字跡?」霍少棠將一紙文件夾丟至桌子的前方。
碧落翻開一看,第一頁的下方,有著紀碧落三個字,「對,是我的簽名。」
霍少棠自那雲朵般奔放的字跡中抬首,眉心緊蹙,「台中古道的案子當初開會決定,全力以日式風格推行,為何發出去的廣告傳單里,會出現歐式衛浴的字眼?」
碧落茫惑的看著他,一副狀況外的表情。
身為公司的一員,她當然知道台中古道;它是奇石今年力推的日式別墅,不但地段佳、周邊道路更是四通八達,再加上溫水游泳池、健身房、視听室的人性化設備,讓不少高階人士在包商期間即紛紛來電詢問。
可是,這個案子和她有何關連?她到奇石才一個月,台中古道的行銷廣告,早在她進入企劃部門時就已定案了,不是嗎?
「推出日式建築,無非為了吸引喜歡日本風的購屋民眾,結果文宣上赫然出現歐式字眼,這不是要混淆消費者的判斷力嗎?」
「霍先生,我想你誤會了,古道的廣告企劃不是我做的。」碧落愈听愈古怪,急忙澄清。
「那這上頭的簽名怎麼說?」
「簽名確實是我的。」他怪罪的意味很濃,誰都听得出來,而她也明白勇于認錯,是負責的最佳表現。如果真是她的錯,她不會不承認,可是在不曉得自己哪兒做錯的前提下,要她如何認罪?
「奇石員工嚴謹遵守的第一條守則,就是負責,所以每個案子的推動、文件的歸檔,我會要求最後過目檢查的員工必須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