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那用力深呼吸。
夜已經深了。
夜里的沙漠比較適合趕路,所以他們傍晚帶著簡單的行李從韓氏綠洲出發。
這一路下來,他發誓他很努力在忍。
布雷德故意將駱駝騎到他面前,往他臉上踢沙的時候,他只是驅策自己的坐騎避開;她故意落後到他後方,放任自己的駱駝咬他坐騎的尾巴時,他控穩打顛的馬再度閃開。
她咕嚕著無聊他不理,她邊走邊打瞌睡他也沒意見。
但是唱歌?
唱歌就太過分了!
他凌厲地射向身旁那位全身包得緊緊、膚色深暗、滿臉皺紋,甚至散發出沙漠人特有體味的「矮小老頭子」。
「等哪天你恢復了原來的聲音,要唱再唱!」她以為現在裝的那副破鑼嗓,唱歌能听嗎?
「原來你那麼欣賞我以前美妙的嗓音啊!」矮老頭子粗嗄地取笑他。
算了!他縱馬往前騎出去。
溶溶明月飄灑在他寬得不可思議的肩膀上,猶如一座撼不動的城池。
想到這座城池隨便被她撩撥幾下就蹦蹦跳,感覺真爽!
布雷德拉高遮面的頭巾,一邊暗笑一邊騎到他身旁。駱駝比馬高很多,但他又比她高很多,所以她不需要太低頭就能迎上他的視線。
「喂,阿伯,你干嘛這麼討厭我?」
「我不討厭你。」里那隔了十分鐘才回答。
「是嗎?看你每次都擺出很排斥我的樣子。」
這次她一直等不到答案。
其實里那在自問︰他真的有表現出排斥她的神態嗎?
嚴格說來,他們兩人從未發生過巨大的沖突。布雷德主要負責韓先生「外部」工作事宜,以及韓夫人的貼身近侍,而他負責擔任韓先生的貼身保鏢,及掌管所有韓氏產業的安全事項,他們兩個人的工作完全不相抵觸,甚至許多時候還需要互相協調。
里那掌管整個韓氏陣營的資料本庫,許多次她出的任務,就是由他做幕後的統籌規畫。
但他承認,他對布雷德確實沒好感。
可能是她老沒個正經樣,不出任務的時候成天在綠洲里作怪,也可能是中東男人特有的「女人就該守在家里」觀念作祟,總之,每看她一回,他就會從她身上多找到一個讓他皺眉頭的特質。久而久之,他根本不想跟這女人有太深的牽扯。
她有危險時,他會不惜一切地救回她,正如自己若遇上險境,布雷德必然也會如此,這種同袍之義就夠了,至於其他什麼喜愛、友誼全都不必牽扯。
「喂,那個葉撒爾族是什麼來頭,說來听听。」沉默不了片刻,她又起了個話題。
「沙漠里充滿各式各樣的游牧民族,有正派如拉塔諾族,也有邪門歪道如葉撒爾族。」他單調的語氣跟背書一樣。
葉撒爾族原本也是剽悍的沙漠英雄之一;但隨著年月流逝,本支因為傳染病而人口大規模減少,於是外族人加入了這個族系里,從此以後良莠不分,派系林立。直到現在,所謂的葉撒爾族已經不像個民族支裔了,反而成為「沙漠流盜」的代名詞,所有在沙漠地區的流浪不法分子,最後都會並入葉撒爾族里。
「噢。」布雷德點了點頭。「那我們現在要找哪一派人馬進行滲透破壞與血腥屠殺?」
一個女人家腦子里只有殺殺殺,像話嗎?里那再度找到一個讓他皺眉頭的地方。
「總之,往東走就是了,明天早上就會遇到葉撒爾人。」
「東邊啊?東邊是那一邊吧?」她伸出手指向左邊。
他懶得回答。
他們正好行經一個小綠洲旁,她指著前方道︰「你看,月亮現在在樹頭……」
「那個叫樹梢。」
「呸!樹梢跟樹頭有什麼不一樣?」
「樹梢是指樹的末端,樹頭是指樹的開頭——樹根!」他面無表情地說。
「好,那我問你,『豬頭』是指豬的頭還是豬的腳?」
「……」
第二章
兩人在第三天的凌晨來到葉撒爾族聚居的一個小綠洲里。
其實,他們在前一天中午已然追蹤上幾支零零散散的孤旅,之所以多拖延了一個夜晚,是因為他們花了點時間討論誰要當老大,誰該听誰的。
「什麼意思叫做我扮成啞巴小廝就好,讓你負責探消息?」她回復原來的女聲質問。
里那森森然睥睨她。
雖然她的皮膚以不褪色的藥水染黑了,又用高明的技巧制造出歲月的細紋,一些本質上的特點卻不容易更改,例如,那雙靈動無比、如貓般的杏仁形黑眸。
當然,等明天一與葉撒爾族人會合,他相信她有辦法讓這雙晶亮的眼瞳變得混濁不堪,然而,看她現在皺著一張男人的臉,卻用嬌女敕的嗓腔與他比大聲,不知為何,他體內突然泛起一陣笑意。
「你對他們不了解,會露馬腳。」里那硬生生壓下嘴角,板起猛獅發威的臉孔。
「我對葉撒爾族完全不了解,是因為有人藏私,一點資料都不肯告訴我!」她用力戳他胸口。
現在布雷德終於發現跟情報頭子出任務的壞處了。
雖然她負責的工作也不乏以情報搜集為主,但是她負責的是「後制過程」,前制作業通常得靠韓氏的情報中心——也就是這愣大個兒支援。
如果這是她一個人的行動,她保證姓里的家伙會竭盡所能把情報交給她,以免她枉送了命。可,當他想充老大的時候,她的地位就處於下風了。
「總之,就這樣說定了。」他的語氣完全不容轉圜。
「說定什麼?我可沒記得自己答應你任何約定。」那雙貓眼眯了一眯。「再說,閣下好像忘了,你天生沒有跟陌生人閑哈啦混熟的本事,這種人際關系交給我負責比較適合吧?」
「工作若需要,自然會混熟。」
看一個矮自己一顆頭、一截脖子外加一副肩膀的女人對自己嘶吼,實在感受不出什麼威脅性。
於是布雷德立刻改變他的想法。
下一秒鐘,里那發現自己趴在地上,嘴里含了一口沙子。
他翻身仰躺,望著天際高懸的明月一眼,再慢吞吞站起來。
下一秒鐘,布雷德發現沖進沙堆里吃沙子的人變成——唔,她的駱駝,因為她及時跳開了。
里那的眼底又閃了一閃。如果不是她太了解這家伙毫無幽默感的個性,她會認為那副閃光跟笑意有關。
不過,他真是一身蠻力,幾百幾十斤重的駱駝被他地堂腿一掃,竟然整只撲出去。無論她多麼藝高人膽大,這種先天上的體型優勢確實是她難以匹敵的,
「好了,你要不要老老實實告訴我,你他媽的在鬧什麼別扭?干嘛要我龜在帳篷里,當你的小廝?」
「女人不要說髒話。」
「他媽的不是髒話,×你娘才是,至於『你再刁難我就掐爆你的××』則是屬於事實陳述句。」她的笑容甜得掐得出糖水來。
「女人不要冒大險。」
好半晌她終於找回自己聲音,「你是說,你不讓我跟你一起行動,是因為……你想、想保護我?」
「總之,你負責打點我們的日常生活,其他消息由我負責打探。」
無論她以前出任務時多麼出生入死,身手多好、有多少本事,只要跟他一起行動,就必須依照他的準則行事。
月華灑落在她肩上,投入她明澈無垢的眼底,反射出來的光芒奧秘如深湖一般。她輕咬了下嘴唇,突然泛起一絲微笑。
「成交。我主內,你主外。」
她答應得太快了,里那不禁狐疑地凝視她。
而她,也不再多說什麼,又換回那個破鑼嗓的聲音哼著什麼風在吹、鳥在飛的鬼歌,攤開地鋪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