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近,站在藏書閣前的景沖和,教她停住了動作。
听到腳步聲,他回首,也發現了她。
「今上。」
滿月復心事的韶明,在這個時候,卻遇見最教她防備不起來的景沖和,她真的是差點就忍不住上前對他訴說一切了。
硬生生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有些怪罪地瞅住他。
「你怎麼在這里?」
因為數日不見也不能見,所以他來此,是為了看看能否見她一面,以前,天天伴她,他沒想過這樣的事,如今僅是分開一日,他都會思念。
他臉微熱,沒有把心里想的講出來,只是關心問道︰「身體無恙了嗎?」
听他還在擔心白己身上的毒,韶明感動,又不想讓他看出來。她平淡地應道︰「嗯。」
她已經太習慣隱藏自己的真心,可是在景沖和面前她會不小心泄漏,這令她無法自然地面對他。
「那就好。」景沖和神色柔和地說道。
她有好多好多想跟他講的,如果她能講得出來的話,可是,她講不出來,因為她不習慣。
韶明昂起臉,望看天上膠潔的寒月。
「……景沖和,人心貪得無厭,是嗎?」輕輕地,她道。
景沖和當然不知她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見她似乎有點愀愴。想了一想,回答她道︰「或許是吧,是人總是有欲有求,不過,貪心並不一定全是壞的。」
韶明轉而看著他。
「怎麼說?」
「譬如一個母親,貪心地想給孩子最好的;譬如一位國君,貪心地想要做好每一件事……對了,又譬如我,總是貪心地想要看更多的書。」
他是想逗她笑嗎?韶明責怪似地看他一眼,他一臉認真,應該不是想逗她笑。
「你說什麼呢。」她沒辦法像他總是那麼純粹,她道︰「你的心是干淨的,而吾的心,是黑色的。」
景沖和一怔,隨即說︰「不,我想,你的心和我的心都是肉做的,應該沒有不同。」
……她真是跟他說不下去,韶明長嘆一聲,良久,低聲道︰「不過你說對了,吾也是貪心的,吾很想把你關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教你出不去,也無法見人。」只有我能見你。
她擔憂他的安危,唯有這麼做才能安心。
景沖和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只是她低垂著眼眸,沒有表情,臉也和霜雪一般白。于是,他和緩地開口︰「那好吧,請今上一定要在那里放滿書,我出不去,就看書解悶。」
韶明聞言,凝視著他。
「……總覺得我們倆一直驢頭不對馬嘴。」她講的,和他答的,根本是兩回事,不過,她的心情是好些了。「你這書痴,來藏書閣這兒是想進去吧?拿去。」韶明從腰間掏出一把鑰匙扔給他。
景沖和忙接下,見她轉身就走,雖然想喚住她,卻又不知用什麼理由,她也好像很累,需要休息了。
他垂首望看手里的鑰匙,低聲道︰「我來這里……並不是想要進去。」
韶明其實心里是想繼續和他在一起,只是,還要和他講什麼好?
她不知道了。
澀澀地一笑,她朝寢宮的方向走去。衣帶被風吹起,一飄一擺的。
她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會是她與景沖和的生離死別。
第9章(1)
當夜,藏書閣遭祝融之災。
烈焰在凌霄城西邊張牙舞爪,直沖天際,赤色的火焰驚人地燃燒著,在黑夜里形成可怖的畫面。
皇宮內出了事,宮人們敲鑼打鼓地通知,御林軍立即進駐凌霄城內,宮內所有侍衛亦都整裝待命,從不輕易出現的禁衛則是將韶明的寢宮滴水不漏地包圍住,凌霄城內一片肅殺。
而韶明,只是表情冰冷,沉默地注視著那抹赤焰。
由于藏書閣里全是易燃的書冊,火勢一發不可收抬,百來名宮僕不間斷地引水灑水,皆控制不了。于是,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直到燒光了才逐漸平息。
雖然皇宮內出事,不過韶明依然照常地上朝。即便是西邊還在冒看濃濃的黑煙,她也仍舊冷靜地听看大臣們奏事。那態度,那神色,鎮定得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一般。
她的臨危不亂,看在某些人眼里,只是加深她冷血無情的印象。
在御書房批閱奏章直到深夜,她回到寢宮。宮女們已經備好熱水讓她梳洗沐浴,她月兌掉衣服,全身光果地踏進香木制的木盆之中。
熱水令她清醒,而香木有安定心神之用。
藏書閣的火已滅得差不多了,外在有縱火的痕跡,是誰這麼做,目的又是為什麼?
……是想要殺掉景沖和嗎?那麼,就一定是針對她而來的。
那晚,她把鑰匙給了景沖和,雖然他並不一定有進去,可是朱遠也找不到景沖和人在哪里,那麼他果然還是在里面嗎?
韶明忍不住閉上眼楮。
她在事發後一直保持看冷靜,要自己絕不可泄漏半分情緒,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袖中的雙手微微地顫抖,她的心絞緊般地劇痛。
她果然不應該讓他留下來的!
在他回來的那時候,她應該什麼都不要听他說,立刻將他送到更遠的地方才對。
可是她辦不到!
曾經放棄過的又再次得到,再一次見到他,她的決心崩塌了。
他帶回給她的東西,他為她回來的決定,徹底擊垮了她心中的防備,想要把他趕走,又不舍不忍。既然無法再送他離開,那麼,干脆就讓他留在自己身旁,好好看住他吧。
這樣,或許他也能安全。
在心里如此告訴自己,可她知道這全都是安慰之詞,她只是再也不想讓他離開,所以找借口給自己罷了。
而現在,她對他的感情,終究是害死了他!
韶明整個人沒入水中,用水封閉自己的眼耳口鼻,她緊緊地閉看雙眼,眼角有什麼東西淌流出來,全部都消失在水里。
她不能哭!不能讓別人看到她在哭!
她是一國之君,是女皇,她必須讓所有人知道她沒有痛處,也不會被任何事物擊倒!
可是、可是……
她在水中閉氣許久,胸腔越來越緊窒,意識也變模糊了,那巨大的悲傷,無法和眼淚一般在水中消失無跡,她真的好痛好痛。如果只有死亡不會感覺到痛,那麼,她干脆……
「今上!」
伴隨看驚呼,宮女將她從水里拉了起來,水聲嘩啦嘩啦的,韶明慢慢地抬起眼,注視看一臉驚慌的宮女,然後她笑了。
啊,對了,她不能死,因為她是一個皇帝,所以,她要考慮百姓,考慮社稷。就連想要追隨心愛的人這種事,也不會是自由的。
「怎麼?」她笑看問那宮女,臉上滑下幾道水痕。
「不……」宮女嚇一跳,趕忙說道︰「因為今上在水里太久,奴婢以為今上過于勞累,睡著了掉進去,若有冒犯之處,請今上原諒。」
「嗯,吾是不小心睡去了。」韶明一笑,跟看從木桶中起來,宮女們立刻替她拭干穿衣。「……好了,這里不用你們侍候了。」事畢,她吩咐道。
爆女們福了一福,依言退出了。
韶明身看輕薄的衣裳,光著雙足,走到床榻前。她從枕下取出一個小布袋,以及一個紅紗巾包。
小布袋里頭裝的是景沖和帶回給她的泥土,而紅紗巾包里頭的是那根修好的斷簪。
雖然東西都在,他大卻已不在了。
她永遠都見不到他了。
韶明異常地冷靜,沒有任何表情,眼神木然,覺得自己的心好像也隨看景沖和一起死去了,她將簪子取出來,握在手里片刻,她只是想,或許皮肉的疼痛,可以蓋過心痛。
于是,她將尖端對著自己的掌心,面無表情地刺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