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以來第一次,管心佑感覺到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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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很高的樓閣上。
木欄邊有小鳥兒停住啄翅,風一吹,她的發絲跟羽翼同樣飛起。踮起腳尖,她遙望著園中的某個人影。
還是望不清他的長相啊,他究竟是何模樣呢?
每當晌午過後,他總喜歡到梅園走一趟。听巧兒姐說,他訂親的未婚妻子猶如白梅般清麗動人,所以……他真的是很喜歡梅花吧?
一次也好,她想听听他說話的聲音,想見見他的樣子,想讓他留在自己的腦海里,只要靠近一點也好。
一點點就好了……
輕輕地喘一口氣,結福迷蒙地從夢境里張開眼。
燭火在暗夜搖晃,拖曳著黑影照射到床頂,她緩慢地轉過頭,看見管心佑坐在桌旁,直直地注視著她。
有那麼一時以為自己尚在夢到少爺的虛幻里沒有清醒,等她確定這的確是現實,忙撐臂就要坐起。
「你躺好不要動!」管心佑怒斥她魯莽的動作。
她被這突喊一嚇,當真乖乖地橫平。「少……少爺?」喉間疼痛難耐,她清柔的語音摻雜沙啞。
望著她唯命是從的順受,他就是無法擁有好口氣。「你病了為什麼不說?是要讓你師父以為我虐待你嗎?」
「……結福沒有。」她氣息孱弱地道,剛才的動作令她頭昏。
「除了沒有以外,你還會說什麼?」他等了一整夜,並不是想用這種態度,但他就是克制不了惱意。「你什麼都要隱瞞我,根本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府里的事情、腿傷的事情、文姑娘的事情……誰讓你自作聰明了?如果我什麼都沒听說,你難道想瞞我一輩子?」
「咦……」少爺終究還是知道了啊……結福不安地雙手交握,意外察覺自己掌心里似乎有著濕黏的膏狀物。仔細一聞,還帶點芳香,她狐疑地抬起手瞅著︰「這個是……」啊,她的傷口涼涼的好舒服……只是這個份量好像……太多了?
結成塊狀的青綠色藥膏,不均勻地分散在手掌上。
「那是大夫……大夫幫你抹的膏藥!」管心佑一剎那有些窘迫,不過又立刻掌握到她的注意。「這些事情我總有一天要知道,還是說你覺得我是廢人不良於行,外界風雨一無所知是必然的?」他極是憤慨地指責。
「少爺……別這麼說自個兒,您可以走路的。」她輕聲細語道︰「或許是跛了一些,但以後您一定可以走得很好的。」
避心佑一怔,根本不是要她的鼓勵。
「那府里頭的事呢?既然已經弄得如此不堪局面,你不早些告訴我,還讓我在謝邑二人面前大言不慚?」
「……那些或許只是傳聞,沒有確定之前,結福不想少爺操心。」她輕輕地咳了咳。「沒事的。結福相信不會有事的。」
她低低柔柔的語調安慰著,他心頭猛然一抽,想起自己昏迷那段時日。她也是這樣不停地安撫他……
「那……文姑娘的事呢?」帶有反抗地撇開臉,不覺提高語調月兌口道︰「你應該是很想盡早讓我得知才對,只要我對她死了心,你不就剛好可以趁虛而入?」
「啊……」她盯著床柱,飄地一笑。「或許是結福……不夠敏銳吧。」
避心佑瞪著地面,其實才說完就後悔,但生性驕傲的他卻不肯低頭。
沉默在兩人間拉扯來回,似是過了一生那麼久,他才又開口︰
「你為什麼……喜歡我?」逼緊喉嚨般的問道。
若是以前,他根本不會有這等愚蠢疑問。身家、權勢,隨便都猜想得出來,而如今,如謝邑所言,他瘸腿、沒錢,更潦倒,如果要找好看的男人,這世上也絕不會只有他一個。
那麼,她是為了什麼堅持待在他身邊?
她很安靜,安靜得讓他以為她可能不會回答。可是他又馬上回想起,結福從未草率搪塞,或者馬虎他的問話。
輕輕地,她的聲音如棉絮飄來︰
「……因為……結福一直在看著您吧。」
看他?管心佑一愣。
「只是想著拉近一些距離也好……那種仿佛作夢的願望,一絲一絲的累積著,沒想到居然可以成真……在听到能夠伺候您的時候,真的很高興呢……」她幽幽地說著,面帶微笑。
她已經記得少爺愛吃的東西,少爺喜歡穿的顏色,少爺的聲音,少爺的長相,少爺的笑和怒……她全部都深刻在心里,變成無價的寶物。
她得到很多了。夠了。
避心佑不解。但見她側過臉,凝望住他。
「少爺,結福會一直陪著您,直到您能像之前那般抬頭挺胸……直到您不再需要結福為止。」她極柔聲道。
那是什麼意思?他才到口的疑惑又吞進。
在听見她這麼說以後,他自私地想著︰總是還有結福無悔無怨地照顧他,因為他實在沒辦法獨自辛勞生活。
他已經一無所有,只有結福願意留在他身邊,這樣不是很好?很方便嗎?
至少他不用愁吃穿,也不必出外作工給人使喚,因為一切都有結福。
在這個時候,他真的認為自己或許可以和結福過一輩子。不是夫與妻那般相處,而是尊貴少爺與忠心耿耿的丫鬟。
倘若有朝一日她對他要求承諾,他可能也會給。
就算他不愛她。
只要別讓他像個辛苦百姓成日煩惱柴米油鹽,能夠讓他還過得像個少爺,那麼和她這樣過一生又有何不可?
就這樣,只听到結福說會陪伴他,而話里內含的重要深意,卻被他拋到腦後。他從未深切體會到後悔,僅是因為認定自己已經失去所有,所以這般卑劣的想法就仿佛毒液,不自覺在腦中蔓延。
卻不料,一夕之間竟有了劇烈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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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向來寧靜的門外鼎沸不絕。
避心佑被吵起,才披上外袍,房門就給推開。
一名穿著高貴的美婦揚著笑,丹鳳眸淡掃,抱胸睇視大吃一驚的他。
「好久不見哪。大少爺。」這般挑釁的問候,來者正是管令荑。
外頭幾名家僕護衛排開,還有管事在和武館里的武師詳加解釋是什麼情況。
「你——」管心佑瞠著雙目,乍見她的出現,竟是震驚得說不出一句話。
「我什麼?」管令荑挑眉,一身雍容華貴打扮,顯得春風滿面,稍微環顧周遭,她道︰「唷,你的日子倒過得比我想像中的好啊,我還以為你說不定會拿著碗在街邊討乞呢!」
避心佑緊緊握拳,睇見她那忻忻得意的表情,心里壓根兒沒想到什麼血緣關系,只當她是謀奪基業又可能想要除掉他的天殺仇人,恨得咬牙切齒。
「你若是來看我窮困潦倒的模樣,那麼可以請回了!」他是死也不願讓仇敵得知自己的窘態。
避令荑嘖嘖兩聲,隨即美眸如尖針盯住他。
「……我還以為你出來見過世面之後,會收斂一些。」
「我如何關你什麼事?!你給我滾!」他大聲咆哮,眼里布滿可怕血絲。
「……你這家伙,從小到大都這麼不惹人愛,就只會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管令荑微微眯眼,抬高下巴。她擁有和他相同的美貌,亦存在相似的高傲。「叫我滾是不?沒良心的臭小子,枉費我替你擺平所有麻煩,還親自來接你回去。不過看在你的歡迎很有勇氣的份上,我就準你叫我一聲『好姑姑』,然後大人大量原諒你了。」她擺出紆尊降貴的姿態,如同施舍般的說道。
避心佑聞言,猛地抬臉,極是錯愕的瞪住她。
「讓你這傲慢的臭小子露出此等表情,也算是種收獲。」拐得你臭小子張口結舌,放不出屁了吧,哼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