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我不要啊——」
※※※
上官紫走到房間前,尚未抬手,門就先從里頭開了。
只見新嫁娘打扮的湛露推門時險些踩著自己的裙擺,便用右手稍微抬起,頭頂的鳳冠重得讓她歪了脖子,只好用左手扶著。
千辛萬苦地抬起臉,一看到他,她懊惱的表情立刻轉為喜悅。
「上官!」忘情地朝他伸出雙臂,那鳳冠失去支撐便掉了,她也踩著裙子踉蹌幾步,被他接個正著。手忙腳亂之後,她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唉,我穿男裝的日子還比穿女裝多得多了,這麼拖地的裙裙帶帶,真是不習慣哪。」
她未施脂粉,一張臉蛋端秀素淨,墨黑的發絲因為鳳冠掉落勾扯而流瀉在胸前,紅衣樸素簡單,穿在她身上卻極是合身,將姑娘家玲瓏有致的身段凸顯出來。
上官紫攬住她腰間的膀臂微緊,低聲道︰「你跑出來做什麼?」
「我……」她紅著臉微笑,「我在房里坐不住,想讓你第一個瞧見我穿女裝的模樣啊。」她將掉在地上的鳳冠撿起,像鎧甲頭盔髒時那樣拍了拍,珠玉搖來晃去,再重新戴好。
站立在他面前,她挺直了身。道︰
「你知我原本就不貌美的,穿上女裝,可也不會改變多少。」她不會自卑,坦蕩顯露,因為她明白他並不以貌取人。紅唇微微勾起,她柔聲︰「你知道嗎?我剛剛在銅鏡前面坐著,望著里面反照出的自己,在幾年以前,我壓根沒想過會以這副模樣展現,連自己都不適應呢。」
「我也沒想過。」他凝睇她的確不算嬌美的容顏,卻令他沒有防備地情動了。將她鬢邊的發絲勾至耳後,指尖殘留異常柔軟的觸感。
她側首輕笑,頭又重得偏了,趕忙扶著。
「我一直以為,我會在戰場上一輩子,和你是知己,是摯友,此生都不會改變。可是,我們今兒個就要成親了呢,我感覺……感覺……」
靶覺什麼呢?她究竟想說些什麼?就連她自己……也不確定啊。
或許,在變成妻子之時,她也舍不得丟棄他的知己和袍澤這些身分吧,畢竟,這是他們兩人相識相知的重要過程啊。
縱使沒有再更明白訴說,他也懂她想表達的憂慮。替她拿掉頭頂上那金亮銀索的累贅,他道︰「就算今日成了親,你仍會是我的知己、摯友,不會更改,而更是與我共度此生的妻子。」
她微愣,緩緩地笑開。
踮起腳尖,她擁抱他,听著自己的心跳重疊上他的。「你說的沒錯。別人的丈夫可能只是丈夫,而我的丈夫卻可以是我的好友、我的知交,和我並肩作戰的人。」她滿足地笑著,最後存在心底深處的迷惘和不安也盡煙消雲散了。
她何其幸運,能擁有這個與自己意念相契的男子。
抬起頭來,有些期待又羞怯,她不是很明白地道︰「那……那、那我們現在開始就要做夫妻了嗎?」
他望著她,說不出是何種表情。
沉默不語良久,他握住她的手,一同進了房。
「上官?」她不解地詢問。心里想著,或許該換個稱呼才對。
上官紫沒有回答,只是關上門。
最後隱沒在門內的,是她艷紅色的衣角,和他的袍擺。
※※※
翌日。整夜沒睡的上官綠晌午才出房,小行則繼續被她綁架在房里折騰。
正要去後頭的老井打水淨臉,就瞧見湛露,「嫂子……啊呀!」
她大叫一聲,讓湛露嚇了跳,還以為自己的女裝打扮太奇怪,卻听上官綠猛拍著額頭道︰
「天哪天哪!昨兒個是大喜之日啊!我居然跟小行在房里磨蹭了一晚!」她抓住湛露,問道︰「你們昨晚該不會偷偷拜堂了吧?沒有叫我太不夠意思了啊!」
「不……」湛露搖頭。她和上官紫沒拜什麼東西啊。
「不什麼啊?你們該不會壓根兒就忘了昨兒個的大喜之日吧?」虧她還準備這麼久,本來想說只有幾個人已經很難熱鬧,怎麼這兩個人好像事不關己?更加麻煩了。
湛露的眼神明顯地飄開。「沒……沒忘啊。」
「沒忘?沒忘你們今天就是夫妻了啊!」
「……我們是夫妻了啊。」她小聲地道。
「啥?」上官綠皺眉。
湛露忙開月兌,「我還有事。」就要離開。
上官綠冷靜後才恍然發現她穿的是女裝。同一張臉,不同的衣服,不過就是穿上裙子,她臉上沒有脂粉,頭發只是簡單挽起,看起來根本和男裝時一樣啊!
真……真無趣啊!還以為自己能看到什麼驚奇的上官綠,不禁開始埋怨那些換了衣裝就換了個人的說書故事欺騙她的感情。
仿佛猛地發現什麼,她用力地、用力地瞪著湛露的背影,然後追上她。
「嫂子!」她在她耳邊不懷好意地問道︰「你……是不是很痛啊?」
湛露先是張大了瞳眸瞅著她,半晌,才鎮定又和緩地輕輕露出微笑。
「你以後就知曉了。」
上官綠一呆,湛露越她而去。
「好厲害啊……」她傻傻喃語。大哥選的,果然不同。
唉,她能玩弄的,還是只有小行啊!
※※※
湛露,七歲之前,她沒有屬於自己的名字。
不,或許不是七歲。因為她是從有記憶的那年才有人幫她開始推算起,可能多或少了一、兩歲也不一定。
「喂!小表,滾遠點,別擋著老子的路!」
「兔崽子討了多少錢?四枚銅錢?真他娘的少,拿來!」
「小乞丐,就算再看著我,我也不會給東西吃的,走吧!」
她捧著自己的殘缽,將已經臭酸冷硬的半個窩窩頭捏碎,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縱然肚子已經很餓很餓,餓到痛了,她還是不敢吃完,留了一點。
從她有記憶開始,這廟口就是她的家,眾人踩的地板是她的床,那邊塞的稻草就是她的被,她身上穿的衣衫是好幾年前有個大娘可憐她,說她一個小女孩怎能坦胸露臂而幫她穿上的。現在已經小了很多,破了很多,污了很多。
那時候她才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是個「女孩兒」,跟那種……在月老前嬌羞地燒香拜佛拿紅絲線的美麗人物是相同的。
不,或許是不同的。她沒有那麼美麗,她蓬頭垢面,身上的污泥可以搓出兩個窩窩頭;她又髒又黑,甚至沒人看得出她究竟是男是女。就算是去溪邊洗乾淨了臉,她還是不美。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里,不知道自己能夠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寒冷的冬夜里,她在廟口旁的小巷中臥地而眠,身子不受控制地打顫。
會不會死啊?她听人家講過,「死」是一件很可憐、很傷心的一件事。
那缺了門牙的廟祝,老是說︰死了就不會有煩惱和痛苦了,也就是不會餓,不會冷,只要躺在一個叫做「棺材」的好地方睡覺就行了。
死掉,听起來很好啊,為什麼會覺得可憐傷心呢。
她模糊地想著,黑空開始降下霜雪,鑽進蓋身的稻草里,軀體內外都冷透了,可是額頭還是哪里又好像是熱的,她半昏半睡地睜開眼,好似看到了一道金光在指引她。
要死了嗎?要死了嗎?還是死掉比較好吧?
一個重量忽地壓在她肚皮上,痛得她整個人立刻清醒過來!
只听有個女人慌張道︰「啊!啊!修郎,我好像踩到了什麼……」
癘窸窣窣,有人撥開了她的草被。兩個人,四只眼楮,和她對瞪著。
「哇!」那婦人嚇住,趕緊躲到男人背後,「是是是——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