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子……很糟糕的。
沃英聞言,登時頓住,隨即不友善地瞪著她。
「妳倒是挺厚臉皮。」他哼聲,沒有領情。
她當沒听見他明顯表示的嘲諷拒絕,雙手拿著竹筒,舉起來遮住自已圓臉,只露出一雙直直看著他的眸子。
「我本來只有小痹一個朋友,不過現在多了你,那就是兩個……啊,我的朋友都不是人呢。」小痹還配合地叫了聲。想到了什麼,她吐了吐舌,道︰「欸,我不是故意在咒你死喔,別擔心,我既然答應了幫你就會幫,若我現下反悔,那可真是半途而廢了,最重要的是,咱們已經是朋友了,我不會把你丟下不管的。」發泄出來就好了,不要老愛生悶氣,她寧願听他毒舌念人,也不要無言以對。
還有啊,其實她最討厭吵架了。
他不想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和她對視。
她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捏捏毛亂亂的辮子,語無倫次地重新自我介紹︰「那……以、以後請多多指教。」
她笑,傻氣又帶著靦腆。
***
怎麼……覺得立場好像顛倒過來似地?
被那個肉包牽著走了?
這倒是頭一次。他這個人見人畏,背地被封為「笑面夜叉」的英爺,在個小泵娘面前失了態,露出原本面目,動起真怒。
從他變成一抹幽魂至今,的確是壓抑了許多怨氣和情緒,不過他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他說服自己只要夠冷靜沉著,依舊能夠找到方法擺平。不料被她一撩撥,他才察覺自己和普通人根本沒什麼兩樣,在脆弱傍徨的時候,需要他人的陪伴安慰,需要他人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跟你作朋友,小痹也是,咱們都可以和你做好朋友,所以……你……你別再那樣侮辱自己。」
侮辱……自己嗎?
哼。
看來他這副模樣太久當真不妙,少去外在的皮囊,他也就彷佛突然從頭到腳給人扒光了衣服,只剩一身赤果,留待有幸人觀賞。莫名的不安加上原本的焦慮,讓他戴慣的面具瀕臨崩裂。
隱藏在多重性格下的那個真實的自己,呼之欲出。
沃英眯眸,臨住前頭矮小的身影,沉默地跟著。她昨夜不知在忙些什麼,趴在桌上過了一晚,結果現下搖搖晃晃,走路都走不好。
看她莽莽撞撞又差點踫到人,他不禁有種想拿草繩勒住她脖子拉著的念頭。
前頭的張小師覺得日頭大得有點離譜。她開始認真地想著能夠幫助沃英突破目前窘境的有效方法,無奈一夜想破了頭,翻遍了卷軸,最終還是一事無成,兼之被睡仙侵襲打敗。
雖然很令人無奈,但是,她目前只能先當個「馬夫」,把他帶往目的地,再看看是要幫他請人協助,還是替他傳達意見。
她說過了嘛,她不是不幫,只是……沒有那個能力而已……
有些垂頭喪氣地低下頭,熱辣辣的日陽拖著她的影子黏在石板路上,她瞧著瞧著,一閃而過了某個靈光,讓她忽地遲疑放慢了行走速度。
她是不是……忘了什麼事啊?
思緒神游,須臾沒個注意,她一頭撞進某個人懷里。
沃英想要出聲提醒,也沒來得及。
都怪她走路不專心。張小師忙抬起臉道歉︰「啊!對、對不住……」她的語尾在望見對方時悄然終止。
只見那被撞著的人緩緩轉過頭來,是個年約三四十的女子,一身深色衣衫,武人裝束的打扮,並沒有吸引人的美麗,但那應是不會出現在女子身上的灑月兌英姿,成就了她甚為獨特的氣質,讓人無法轉目忽略。
那女子瞅著張小師,一雙特殊的鳳眼宛如能貫穿他人般,內斂中帶深沉。
張小師回過神,頓覺自已盯著人家瞧太過失禮,趕緊退開個距離,不意那女子卻手一伸,俐落地一把攬住她的腰。
「小心,小心!」女子笑道︰「後頭還有人呢。」別又跌跌撞撞的踫著了。
「嘎?」張小師睜眸,被女子輕摟在懷里,有些不好意思。「啊……謝、謝謝!」
女子一笑,見她圓圓的臉蛋被日陽曬得通紅,煞是可愛,忍不住手癢毛病犯,彎起長指,輕輕撫了一下。
張小師當場呆住!這……這這、這算是被調戲了嗎?被一個女人?
正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右方穿來一只手,不客氣地逮住女子的腕節。
「妳又在做什麼?」面容極其俊美的年輕男人出現,他神色冷凝,眼底卻藏不住怒氣。「放手!」他一扯,女子只能惋惜地放開懷中的小泵娘。
「啊啊,做什麼那麼凶?」女子搖頭,肆無忌憚地拍了拍俊美男人的胸膛,無視他冰寒冒火的瞳眸,對著張小師道︰「不好意思,小泵娘,嚇到妳了。」
才說完這句,就被那從頭到尾眼楮里似乎只看得到女子的俊美男人拉走,隱隱約約,听得他道︰「我跟妳說過,別隨便惹事,別隨便招惹人家!」
「咦咦?那小泵娘的面頰跟你差不多柔軟呢。」手感真好!
「妳!」他似乎氣結,但沒有被她的胡言牽扯影響,「是妳自已說要看那熱鬧,又故意亂走亂逛!」語氣十分受不了,卻又夾雜矛盾的放任和忍耐。
「哪兒的話,是人多嘛,難免走散,熱鬧又不會飛走……欸欸,我手疼,能不能別抓那麼緊……燁兒啊……」語音隨著人影漸行漸遠。
張小師捂著被女子模過的地方,瞅住他們掩沒在人群的方向,半晌都說不出話。
沒理會那看來極不協調的兩個過客,沃英走近她,見她楞楞地不動,瞳里卻閃著奇特的光芒,他一頓,會意過來,哼道︰「怎麼?妳看上那男人了?」是,人家是長得很好看,不過身旁已經有「大嬸」了,她瞧不出來嗎?
張小師依舊沒動,不過抿住了嘴,難掩興奮,似是有什麼讓她開心的事。
沃英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心頭不痛快了。
「喂……」要找男人也得先把他的事辦好!「妳是……」
正想教訓她女孩兒家該有所衿持,不料她卻突然轉向他,壓根兒不管旁人會感覺她自言自語的古怪目光,極為歡喜地對著他道︰「沃英!沃英!你沒死!我想你是沒死的,」她無法抓住他的臂表達激動,但自己交握於胸前的雙手卻隱隱顫抖,「瞧,日頭這麼大,你卻可以現身現形,雖然沒有影也沒有實體,但你還是站在我面前!」
她怎麼沒想到?怎麼早沒發現?
她沒見過鬼,但她翻了書啊!她把剛才因為那兩人的話而提醒起來的想法努力地說給他听︰「你听到他們剛才講的話了嗎?他們說飛走、飛走!如果你真是鬼魂,你應該是可以飛的,可是咱們走了這麼久,你走路雖然輕飄又沒有聲息,卻始終雙足及地,無法飛天,也不能平空消失!」書里寫的鬼,沒有一個是這樣的!「所以……所以……」
她笑開了嘴,彷佛所有難題都化開了去。
「我想你說的對,你沒死呢!」不是鬼,不是鬼,只是軀殼遺落了三魂七魄。
沃英凝視著她雀躍的神情,有那麼一瞬,產生了種想輕擁她入懷的沖動。
是因為她的推論?她的鼓勵?還是她如頭頂陽光刺目又礙眼的笑容?
老實說,他怕自己當真是死了。
就這樣什麼也沒知覺的,成了街邊的孤魂野鬼。所以他厭惡她一次兩次地提醒他,但她卻跟他據理爭吵,不讓他蜷縮在自己的畏怯里,將積郁發泄,現下又杵在他眼前,為了他找答案,為了他而激動。
她,究竟干啥那麼高興?干啥用那軟軟的聲音並命地喊著他的名?她剛才瞪著天、瞪著地又瞪著那陌生男人,腦子里原來卻都在想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