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兒乖乖 第20頁

就在那個晚上,離得他好近好近,他已經記不得究竟是有多近,但是在兒時的輾轉惡夢中,他只覺那黑影巨大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然後,每當他就要窒息時,總會听到有人在耳邊輕輕地安慰……一個不似男也不似女的聲音,有時拍撫他,有時替他擦汗,說著無聊又無趣的話……但是卻讓他安心又舒服……

「誰在那里?」

一句話貫穿了殷燁回憶的思緒,僅是一瞬間,他的眼神變得陰狠闇沉,只看那老者已經轉過了身,朝他隱身的方向發出疑問。

殷燁垂在身側的雙拳緊緊握住,彷佛要捏碎什麼。

誰在那里?誰在那里?誰在那里?!

相同的嗓音說著相同的話,他不會錯認!他不會錯認的!

那個晚上,他要是對這句呼喚應了聲,要是剛好沒有野兔跳出去,是不是就會遭到跟他爹娘一樣的命運?

他被推入狹窄的地洞中,爬了好久才到出口,拼命地跑回家,但屋子被燒了爹頸邊的傷口一直冒出血,娘不瞑目地瞪著他……

好多殘存的片段交錯過眼前,縱使是在他長大後的這麼多年,那種壓迫和真實感依舊沒有減退,猶如昨天才親眼目睹一般。

劇烈地喘息著,殷燁抬起微顫的手,按著自已額角跳動的青筋。浮出,他就壓住;再浮出,他就用指間的骨頭使勁地敲著。

在偏暗的角落,他臉上的光源被整個遮蔽住,陰冷的表情讓人不寒而栗,雙眸慢慢流露出的腥紅恨意,似化身為一個惡鬼。

「誰在那里?」那老者沒見有回應,便前進了幾步,再穩聲問道。

殷燁沒有理會那老者,只是在兩人照面前逕自背過身,迅速離開。

不停地飛奔著,他好像感覺自己的背又像是火燒般痛了起來……為什麼他會被紋身,這背上的圖案又是否有什麼關聯?

他要知道當年為何有人來滅門,他要清楚來龍去脈,他要查出誰是真凶……

他要報仇!

容攬雲壽宴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因為已經深秋,所以特別地冷。

那個晚上,鏢局里又剛好押成了件大案子,個個心情極好,喝得東倒西歪。

容似風因為帶傷在身,所以一直都在房里歇著。

外頭送完了盡興的賓客後,也已屆三更。

淺淺的睡夢當中,听到了細微的腳步聲在她門邊徘徊,不過沒有很久。

每個人走路的聲響都會有些許的差異,只要細心地稍加觀察,便可有個明白;更別提他們師徒這麼久,又怎會听不出那是誰。

她起身,披上外衣,拉開門,跟著那已遙遠的高挺背影走去。

穿過了長廊,步越了廳堂,接著就看見大門,輕輕松松地,她跟在他的後面,一起跨過門檻。

就算不是門僕因為喝醉的關系在打盹,他出入鏢局也早已不再有礙,誰都知道,他殷燁,是她容似風的弟子。

爛泥難走,雨極大,幾乎是滂沱。

他拿著簡單行囊,還有她在他十四歲那年送的一柄長劍,不曾被雨勢影響。

前面的人沒打傘,她也不打。冰涼的雨水淋濕了她的衣服,透進了胸前捆綁傷口的布條,她不理,只是加快速度,別讓自己的腳步落後太多。

不知道走了多遠多久,好像身體冷到都麻木了,他總算回過頭來看著她。

「妳回去!」雨聲中,他惱怒地朝著她大喊。

她笑了下,撥開盡濕的長發。

「就你可以半夜來散步,我不行?」神情平常,語調平常,態度也是一貫,除了發白的嘴唇和微抖的身子,她可說是做得毫無破綻。

他沉下臉,不跟她迂回。

「我叫妳回去!」他怒道︰「不要跟著我!」

「欸,徒弟。」緩緩地,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眼前。「你怎麼就是改不掉這壞脾氣?」她搖頭。

他只是緊瞅著她略白的面色,沉默以對。

「這麼晚,這麼大雨,你想去哪兒?」

「……妳身上有傷,攔不住我的。」他沒回答,僅陰郁地說道。

她凝視著他,最後,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唉……你從來就不是個乖徒弟啊……」像是在自語般地喃著。再抬眸,已沒有適才的嘻笑,「我早料到你一定會有離開的一天,因為你對某些事情總是會特別堅持的……對嗎?」仰著頭,她看著眼前已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

他稚幼的容貌尚在她腦海中,但如今,為何他的氣息如此陌生?雖然她也曾試圖在教導過程中要他遺忘過去,看來,她終究是無法做得完美。

「我只是想要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他道。

「……是嗎?」她怎會不了解……怎會不明白?他的性子,她早已融到自己的骨血里。「沒有一個結果,你是不會罷休的……對不?」她上身的衣裳已被內里暈出的一些些血給染紅。

她該怎麼做?這種時候,她這個作師父的,應該做些什麼?

他的武,是她教的;他的命,是她救回來的;他的一切,她都月兌不了責任。

是要阻止他,還是讓他去?阻止他會有什麼結果?讓他去又會如何?

見她眼也不眨地站立著,胸口血跡渲染得愈來愈大塊,他的情緒也如同凶猛的大雨般暴躁起來。

「妳快點回去!如果我能活著,自然會回來見妳的!」他月兌口而出的承諾,讓兩人皆是一怔。也不知道出自己為何會這樣說,他回神,氣悶吼道︰「我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妳眼中的小表頭,我也有我必須做的事,所以才要離開!」他這個決定,很可能將會讓他失去所有,即便如此,他還是得走!

她滿臉濕痕地瞅著他,視線似被雨水弄模糊了。

「離開……」她低語,「那……你的錦囊呢?你要拿回去嗎?」她慢慢地從懷中掏出來,上頭已經有了她的血。

他瞠目瞪著她,差點要伸出手抓住她搖晃了!

她曾對他說過,那個錦囊是他們之間的信物,易言之,只要在她手上的一天,就不可能斷了彼此的聯系……她現在是要把選擇權交給他?

還是故意要他無法說走就走?!

他知曉,她是最了解他的人,難道她當真察覺不出來……察覺不出來——

她真的對他很重要?

在過去的這數年歲月中,他做的事,他過的日子,甚至是他吃的東西、穿的衣服,哪一樣不是多多少少都跟她有關系?

他嘴巴上不說,但心底卻也清楚如果沒有她,自己早就不知餓死在哪個荒山野嶺;他再狼心狗肺,再口是心非,再性格別扭,也能分辨得出誰是真正待他好的人!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和她對視著,低沉道︰「那個錦囊妳收著,總有一天我會來跟妳討的。」這或許是他對她最誠懇的一次,也是唯一僅有的一次。

語畢,他復雜地看了她一眼,在他們倆都還沒厘清那代表什麼意義前,翻過身,使輕功縱越而去,不再讓她有追上的機會。

她半步也沒有跨出去。半步也沒有。

只是握緊了手上的東西,在雨簾中睇著他迅速消失的身影,久久,久久。

說他不是個好徒弟,她又何嘗不是個壞師父?

憑她模透他的程度,要留下他,有多少可以軟硬兼施的方法,但她卻是什麼也沒做。

她明白他半夜練武練得那麼勤是為了什麼,也知他突飛猛進是下了多少功夫,更曉得,他在年幼時夜夜惡夢的那種恐懼多麼深刻。

如果他想去查清真相,她有什麼理由拒絕?有什麼理由?

她唯一擔心的……就是恨意會蒙蔽他的理智,讓他危害他人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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