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沒有回應。
丁岩皺眉站在一旁。紫素抬起眼詢問他,他淡然帶過。"不必在意,她是這樣的。"
什麼叫作……"她是這樣的"?
紫素就站在她的正前方,她的眼神卻凝焦在遠處,神情是盼望而急切的。雖已兩鬢微霜,神情卻像個等待約會的小女孩。誰站在她面前,她都不理;丁岩回來,也不睬,她就是……就是只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紫素一撼。隱隱約約地察覺自己窺見了丁岩的私密,而私密的核心正是讓他如此冷漠、冷淡的根柢緣礎。
她傻在那里,想探究清楚,但是丁岩已伸手拉住她手臂。"走吧。"
紫素被迫往內挪移了兩、三步。丁岩母親還是急急地看著左右巷口,東張西望,可眼界範圍就是從來沒有納入她;沒有她的踏入,自然沒有她的走出。
這是怎麼回事?
"哎喲,看看是誰回來了。"丁岩才要拉著紫素進門,就在門口踫上兩個珠光寶氣的中年婦女,大搖大擺地從內而出。
紫素想要側個身,禮讓她們先行通過,然而此時丁岩抓著的手勁忽然加強,硬要她待在原地不可,理直氣壯、背脊直挺。
奇異的,反倒是這兩個女人像是怕沾穢物似的,夸張地跳開去。
"琴絲,下次要挑對時間來。"個兒較高的那一位,輕藐地瞥了瞥丁岩。"別跟這敗辱咱們丁家門風的雜種踫個正著。"
"大姐,你怎麼這麼說呢?咱們好歹是他的親阿姨呀。"個兒個的冷嘲熱諷。
"誰有他這種父不詳的佷兒?我可不想折福又折壽!真不知道桂絲怎麼想的?女追男,隔層紗,當年她倒貼霍齊也就算了,居然還替他生個好兒子來掛丁家的姓。"被喚作大姐的丁勻絲冷冷一哼。"看他那張死人臉就有氣,跟嘗了腥就溜了的霍齊一模一樣!"
"是呀,才幾歲,也會帶女人回家了。"丁琴絲附和道,一雙曖昧的小眼往紫素身上溜了溜,最後停在她的小骯。"小姐,看你人乖也漂亮,給你個建議,他呀,穩是個風流種,始亂終棄是家學淵源;你要是識相,就別等到大著肚子才追悔莫及!"
丁岩緊緊握住紫素的手臂,僵化的身形宛如套上生了銹的將士鎧甲。
她們怎麼可以亂罵人?紫素听得瞠目結舌,又痛、又氣、又羞。想反擊她們幾句,才發現自己腦海中負面意義的詞匯貧瘠得可憐。
原來世界上最髒最邪穢,不是別的,是人腦子里兜轉不停的思想。
紫素氣她們損人不留余地,半點沒有依據。她們損是損丁岩,可听不出有哪一句直指丁岩的錯處;她們這根本是看人不順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而她的羞,是替她們羞,痴長了一把年紀,思想舉措竟如此可笑!
然而,她更感覺痛,心里的痛、身體的痛。
不曉得丁岩知不知道他正抓得她發疼?
不,他當然不會知道!他的無窮力道不是為了壓抑心里的羞憤、被侮蔑的痛苦,而是更深一層的;他是個即將溺斃的人,出于求生意志,正緊緊地攀住她這浮流水面的木樁。
她不能抽手放開他!紫素霎時頓悟。如果她棄之不理,那就是奪走他的求生意志,逼著他去死。不,她要守護他;守著自己喜歡的人!
紫素伸起另一只手,掌心重重地、穩穩地覆握在丁岩手上。
丁岩猛然一震,反手扣住她水掐似的柔女敕掌心。他找到了、抓到了,長久以來一直想觸及的真實感,一份被支持、被了解、被關懷、被在乎的貼心感受!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異常在乎紫素的,說戀慕只怕不足以形容。可是,他從來沒有過像這一刻的感覺,幾乎要被洶涌猛烈的滾滾愛潮淹沒。
他愛紫素;原來情根早已深種,原來他愛紫素!
丁琴絲與丁勻絲見他們這舉動,當下重哼一聲;扭腰擺臀地朝丁岩的母親走去。才幾秒而已,兩人就換了張和藹可親的臉。
"桂絲,跟大姐二姐回家吧……"
"爸跟媽下禮拜慶祝五十周年結婚紀念,你怎好不回去恭賀兩位老人家……"
"搬回家住吧。瞧瞧這里,又髒又破爛,你是金枝玉葉呀,怎能受這種苦…"
"你任性了二十幾年,也夠了吧?來,听大姐的話,我們走……"
說著說著,丁勻絲就要扯著丁別絲走;丁琴絲一個賣弄的手勢,一輛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勞斯萊斯就擠進這條小巷弄里。
丁別絲什麼也沒看進眼里,任她們唱大戲似地在眼前賣弄,她的眼神還是定焦在遠方。
"走!"丁勻絲把她往勞斯萊斯推。
駕駛座下來兩個穿著高級制服的司機,一起使力拉。"三小姐,請!"
丁別絲這才有如大夢初醒。"放開我、放開我!"她揮動雙手掙扎著,堅不屈從。
"桂絲,听話!"丁勻絲轉頭嚴厲一喝。
"不走,我不走,死都不回去!"丁別絲淒愴的喊叫聲直逼雲霄、直抵丁岩與紫素的內心,好淒厲、好哀涼,教人鼻酸,更教人被當頭劈得動彈不得。"我要在這里等霍齊回來,他知道我在這里。要是我走了,他要上哪里找我?"
"你這神經病!"丁勻絲的和藹面具鏗然破裂,像瘋子似地指著丁別絲痛罵︰"霍齊不會回來找你,他不知在世界哪個角落玩瘋了!他真心愛過你嗎?沒有、沒有!他愛的是那個得不到手的黎家女人,你別因為跟他睡了一夜、幫他生了個小雜種,就以為他會回心轉意,世界上沒那麼簡單的事。給我帶走!"
丁別絲不停抵抗。而司機們敬她是從前丁家最受寵的小女兒,也不敢使蠻抓她。
"我知道霍齊會回來找我的,我知道!我要在這里等他回來。"
丁別絲一心要等霍齊回來的模樣,讓急躁的丁勻絲厭了。若真架她回丁家別墅,她大概也會瘋瘋癲癲地亂吵亂鬧吧?她可以只顧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霍齊為念,可其他人還要平平順順過日子呢!
"放開她!"丁勻絲不情不願地喝道。
丁別絲驚魂末定地站穩,隨即伸手模模臉、模模發髻。"糟了,頭發亂了,我要回房梳整梳整,霍齊一定不喜歡儀容不整的女人。"說罷,她便勿匆跑過丁岩與紫素的身邊,沖進樓房去。
隨即,一片波詭雲譎的寂靜。
紫素幾乎被丁岩母親那近乎瘋狂的舉措壓得喘不過氣來。
好沉重……一個為愛而生、為愛而活的女人,滿心滿眼唯有那個男人,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顧了。但她怎麼可以這樣?她可以不要世間的一切,可她怎麼可以對自己與心愛之人的結晶,丁岩視若無睹呢?
丁勻絲腰桿直得像要往後折斷。她挾帶著萬千氣勢逼近紫素,嚴厲地道︰"不管你是誰,我相信你都已經看到了。一個女人愛錯男人的代價,就是像我妹妹一樣痴瘋癲傻幾十年,還自以為只要等待,終究會得到那個男人。"
"你……"紫素不知道她到底想對她灌輸些什麼,又為何要針對她。
"不要在我好心教導你的時候插嘴!"丁勻絲傲慢地命令道,然後憎惡地瞪著紫素身後的丁岩。"我們一家都恨霍齊。他不愛桂絲,卻玷污她,然後拍拍一定了之,讓她一輩子像個大白痴似地等著他回來。"
"你不必告訴我這些,我是在乎丁岩,但我不關心上一代的……"紫素益發不明白。
"沒有人要你關心,我只是要你知道愛錯男人的下場……"丁勻絲的話又重又猛地敲擊過來。"而你身邊,剛好就站著一個會讓你錯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