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出門太匆忙,忘了帶慣用的止痛劑,露台將望過去的藍天綠森能舒緩的是視覺,而不是痛覺,來都來了,也不可能連婚宴還沒開始就落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一個忍字。
手機響起,來電顯示是數日前撂狠話要分手的馮名珊。
江日升知道她要說什麼,她會說「明天來接我下班」,然後就算合好,但合好沒幾天他們會再度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互相開火……
他不打算接電話。
露台上的女子大概是不耐鈴聲嘈雜,移動腳步,轉身後的一個相對,兩人都呆住了。
女子的模樣像極了丞萱……不,他很肯定,眼前穿著珍珠色小禮服的女子就是杜丞萱。
第五章
時間似是靜止了。
空氣的流動,從宴會廳傳來的喧囂,以及額邊隱隱的生疼……瞬間都不重要了。
幾年不見了呢?
她應該……二十七歲吧。
瀑布似的長發挽起了象徵成熟女子的優雅發髻,只求輕便的服裝也變成出席正式場合必須的小禮服,五官描繪上精致的彩妝,只有眉眼間那隱隱的笑意才足以讓人聯想到以前那個騎腳踏車的女生。
許久,江日升終于開口,「好久不見。」
丞萱唇畔一彎,「嗯,好久不見了。」
「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你。」
「我也沒想到。」
完全是客氣而生疏的招呼。
在別人眼中看來,到目前為止他們的表現應該足以成為分手男女的示範吧,態度平靜,說話有禮,他不知道她心中是怎麼想的,但他……他寧願她對他視而不見或是冷言相對,因為那會讓他好過一點。
凝視著她隱在臉龐的淡淡笑容,江日升說明自己何以身在這裹,「我是女方的客人。」
「我。」她頓了頓,「也算是女方的客人。」
「這幾年你好不好?」
在一起半年,他很知道丞萱大而化之的外表下,有著極度的固執與韌性,自從她回到西岸之後,他就再沒听過她的消息,這些年來,除了歉意以及自責,他所掛念的就只有這點。
「還不壞,你呢?好不好?」
江日升正欲回答,沒想到她卻突然笑出來。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了,沒想到在這裹遇見你,我也沒想到,我是女方的客人,我也算女方的客人,這幾年你好不好,你呢,好不好?」丞萱將他們剛剛的對話全部復誦一遍,「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留聲機。」
緊繃的氣氛因為那句留聲機而宣告瓦解。
扶著露台的欄桿,她的表情有點尷尬,漂亮的眼中有著些微的不解,好像還在思考自己剛才為什麼會一直重復著他的話一樣。
「什麼時候回到台灣的?」
「還不到一年。」
她點點頭,「開店了嗎?」
江日升有點驚訝,她居然還記得舊時光里所描繪的將來。
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曾經提過一些「以後」,他的,還有她的,直到分手之後他才想起,兩人總是各自勾勒藍圖,從來沒有說過「我們的將來是如何如何」之類的話。
「開了,在華納……」突然想起她對台灣一點概念都沒有,「在一個娛樂商圈里。」
「真的叫日升酒吧?」
「當然。」他約略告訴她自己這幾年的事。
山嵐輕拂中,丞萱半眯起眼楮,「我以為你至少會等到拿下主治醫生的資格才開店的,畢竟醫學院不是那麼好申請……但話又說回來,這是你的人生,你自己決定就好。」
「這個年紀已經不會有人管我了。」沒有誰會對三十多歲的人說教的。
「當個任性的中年人感覺怎麼樣?」
「還不錯。」她小小的挖苦反而讓他有點高興,「人生太短了,我想要過得高興一點。」
丞萱側頭看他,「老實說,看到我有沒有嚇一跳?」
「有。」江日升因為她的微笑而心情漸好,「不過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你看到我的時候,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
丞萱是美國的二代移民,沒听她說過台灣有什麼親戚,有時他講起台灣的風土民情,她還會出現很茫然的樣子,她那個骨子里的小美國人沒道理出現在血緣上的祖國。
只見她一臉輕松的回答,「因為我早就看到你啦。」
江日升的直覺反應是,「不可能。」
「你有到新娘房對不對?」
他是到過那里沒錯,不過當時里面的人並沒有她在內,「不要告訴我你當時混在伴娘群中。」
她嗤地一笑,「當然不是啦。」
「你在哪?」
r在附設的更衣室里,听到你的聲音,原本想叫你的,不過後來想想,嚇嚇你好像也不錯。」她那雙彎月般的眼楮透出一絲惡作劇得逞的笑意,「我剛就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會轉過頭來,你什麼時候會轉過頭來,沒想到你揉揉太陽穴,又打電話叫人送酒,然後居然就開始看風景,我都已經快要站不下去了,但你的視線不轉過來就是不轉過來。」
看著丞萱說笑的模樣,他月兌口而出,「真抱歉讓你失望了。」
不只是現在,最重要的是為他以前的幼稚。
那種自以為很有義氣的幼稚。
要替好兄弟出氣,要整整那個女生,剛開始的確是那樣的,沒想到後來一切卻走了樣。
他早該道歉的,在很久以前。
丞萱一時問還沒想到那麼多,只當他是為了讓她等了這麼久而道歉,微微一笑,「你啊……」突然問,笑意凝結在唇角。
一秒,兩秒,三秒,很快的,她又揚起笑容,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飯店的侍者從宴會廳走出來。
「兩位,抱歉打擾,典禮已經預備開始了。」
※※※
丞萱很感激那位侍者,因為他到露台招喚得正是時候。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照著她的劇本前進著,沒想到他會說出那句雙關語,讓她一下子難過了起來,如果再多待幾分鐘,她偽裝了半日的完美面具一定會碎裂,到時候情況會變得很可笑。
她提起珍珠色的長裙擺,「該去觀禮了。」
江日升似乎還沒有移動腳步的意思,「孤家寡人看別人成雙成對,實在太刺激了。」
「那是因為你已經三十多歲了,可是我還沒有。」丞萱努力撐起微笑,「如果幸福的畫面會傷害你幼小的心靈的話,那就在這里多待一會吧,婚禮沒那樣快結束,晚一點進來沒有關系。」
他半開玩笑的問︰「你很急著要進去啊?」
「當然。」
她真的不能再跟他面對面了。
在意志力退到底線之前,她得讓自己消失,整理好心情後再出現,否則只要一個表情沒控制好,聰明如他,一定會知道原來他在她心中還有分量。
丞萱願意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情——除了他之外。
她的盡心盡力並沒有換來他的真心,感情與自尊同時受創,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看起來很好。
她已經不清楚究竟是因為年輕,還是真的因為暗戀他太長太久,當時的勇氣居然會多到明知那是一個賭注,但還是以為努力可以讓他喜歡上她,不需要到承諾永遠的地步,但希望有一些真心的傾注,總是忍不住想︰也許有天他會告訴她事實,然後說,他愛她……
她想太多,一件也沒成真。
那個夏日午後,糖衣融化了,剩下的,就只有謊言與離別。
最後的言語只有「保重」兩個字,也只有那時,她才知道原來他們所擁有的不過是虛擬的兩情相悅。
「走吧。」她找到一個好理由,「樂手已經站上演奏台了,如果音樂響了才進去,對新人不好意思。」
江日升伸手拉住了她,「丞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