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倏地挺直腰板,身軀不知不覺僵硬。
對這個問題,殷恬雨並沒立即回答,路柏琛幾乎能想象妻子窘紅著一張臉,手足無措的可憐模樣。
「呵呵。」主持人清脆的笑聲似乎也隱喻了殷恬雨的羞澀。「那我換個方式問好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你發現自己愛上路立委呢?我們都知道路立委生得一表人才,殷小姐該不會是對他一見鐘情吧?」
「不是。」
「不是?」
主持人微感好奇,路柏琛卻是大為震驚。
恬雨不是初次見面時,便愛上自己嗎?他一直很有自信,她是在那個他刻意接近的社交宴上,對他一見鐘情。
難道不是嗎?
「是因為有一次……」
***獨家制作***bbs.***
那天,是母親的生日。
早在一個月之前,母親便交代她了,要她在生日晚宴上演奏一曲,讓她一展精湛的琴藝,也算是將她再一次正式介紹給社交界。
她很明白母親的言外之意,所謂「再一次」就表示母親對她這些時日的公開表現並不滿意,希望一切能重來。
那一個月,她被迫重新接受禮儀訓練,上自太過清純的發型,下至不夠亮眼的腳趾甲,整個進行大改造。
「你就是太學生樣了,才會整個人被海薔她們比下去。」母親如是下結論。
其實母女倆都心知肚明,重點不在她的穿著打扮,而是她天生便長得不夠清麗出色。
但無論如何,一個母親總是相信自己的女兒還能變得更好更迷人,總是不情願認定,自己的女兒不如別人家的。
母親堅持她能完美地亮相,她也只好順從。
她像個沒有主見的洋女圭女圭,隨人擺弄,他們要她燙發她便燙,要她在指甲上瓖亮片她便瓖。
甚至連彈什麼曲子,都是由鋼琴老師決定,不能是磅礡的進行曲,也不能是哀傷的小調,要高貴、優雅,符合她身分地位的曲子。
無論什麼建議,她都照單全收,只盼望這一回,不要再令家人們失望。
因為從小到大,她已經讓他們失望太多次了。
但到了當天,她還是膽怯了,緊緊巴著特意來陪她的海薔堂姐。
「別緊張,恬雨,你可以做到的。」海薔堂姐頻頻安慰她。
她搖頭,臉色發白,胃絞痛。
「就像你平常彈琴那樣,放松心情就對了,你彈得真的很棒。別緊張,來,跟我一起深呼吸,吸、吐、吸、吐……很好。」
在堂姐一再溫聲鼓勵下,她終于還是上台了,在一室膠著的注目下,她找到了站在角落的他,他送來一抹溫暖的微笑,那令她忽然有了勇氣。
她戰戰兢兢地完成了演奏,雖然不如平時感情豐富,至少琴音流暢,一曲彈畢,也贏得熱烈掌聲。
壞就壞在,竟然有人起哄要她代表致詞,祝賀自己的母親生日快樂。
可她說不出口。
她像只受驚的兔子,無助地站在大廳中央,吞吞吐吐,急得冷汗直冒,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案親震怒,母親難堪,而她,恨不得能當場死去。
再一次,她又讓殷家人顏面掃地,能言善道的政治基因,為什麼會生出她這麼一個不擅言詞的異類呢?
她身上流著的,真的是殷家的血液嗎?
那夜,她倉皇轉身上樓,逃回房里啜泣流淚。
那夜,就算她將自己緊鎖在一片幽暗里,仿佛仍能听見樓下傳來的,毫不留情的訕笑碎語。
她蒙頭哭泣,怨上天讓她投錯了胎,不該生為殷家人。
正當她怨天尤人的時候,有個人,一把抓開了她緊抱在懷里的棉被。
她淚眼蒙地抬頭,驚愕地望入一雙幽暗無垠的眼眸。
「你、你怎麼進來的?」
雖然他今夜受到了邀請,但也只是跟著立委老板來參加,家里的佣人不可能允許一個陌生男子擅入她香閨啊。
他默默地指了指窗外。
她悚然抽氣,不可思議地瞪他。
他爬窗戶進來的?從一樓爬到二樓?!
「這對我來說不算什麼。」他淡淡地解釋。「我以前常這樣爬上爬下。」
為什麼?她想問他,嗓音卻在唇腔里破碎。
正如她破碎不堪的心。
「你不用這麼難過。」他在床沿坐下。「在公開場合講話,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不懂!」她哽咽地抗議。「對殷家人來說,這是本能。我哥哥、我三個堂姐妹,他們都是從小就代表學校參加演講、朗讀、辯論比賽,只有我、只有……」
「只有你會在台上緊張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靜靜地接口。「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她揉眼楮。這還用問嗎?她丟光了殷家人的臉!
「你們殷家人,很了不起嗎?做什麼事,都高人一等嗎?」淡漠的嗓音里,隱隱流刺。
她怔然,望向他諷刺的神情。「我不是這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他放松了緊繃的臉部線條,淡淡地微笑。「我只是想告訴你,不是只有你害怕在公開場合說話,很多人都有這個毛病,很正常。」
「你也會嗎?」
「以前我講話還會結巴呢。」他自嘲。「也是練了好久才改過來。」
「真的嗎?」她不太相信。
「真的。」他堅定地頷首。「相信我,演講是可以訓練的,只要多練習,就能克服害羞,我會幫你。」
「你要幫我?」
「嗯。」他笑望她,眼神好溫柔。
她忽地一陣羞赧,不覺垂下頭。
「好了,別哭了。」他靠近她,單手輕輕將她攬在懷里,暖熱的氣息在她敏感的耳畔搔癢。「你知道嗎?你彈琴真的很好听。那是什麼曲子?下次有機會再彈給我听好嗎……」
***獨家制作***bbs.***
那是李斯特的《愛之夢》。
後來,她彈了無數次給他听。
她也是在那一夜,赫然驚覺自己深深地愛上了這個男人,而且,可以義無反顧地愛他一生一世。
她願意傾盡所有來愛他,無論他能不能以同等的深情回報自己。
他不必回報,她也不求,因為他待她,夠好了。
節目結束後,殷恬雨和主持人又聊了片刻,這才步出電台大樓,踏入清泠月色。
涼風習習,調皮地勾惹她肩頭細發,她站在風里,等著司機開車來接。
但來的,卻是她意想不到的人。
她訝異地望著停在街邊的深藍色賓士,望著墨黑的車窗滑下去,露出一張俊逸好看的臉孔。
「柏琛?你怎麼來了?」
他沒回答,靜靜地望著她,那深奧難解的眼神,宛如磁石吸引她的心韻亂了調。
然後,他開門下車,走向她。
「我來接你。」他低語,攬著她臂膀,將她送進車廂。
「你不是說晚上會開會到很晚嗎?」她迷惑地看著他在身邊坐下。
「嗯,提早結束了。」他沒看她,發動引擎。
深藍車影,以蒙太奇手法,在暗夜里,淡入,淡出。
一路,路柏琛沉默不語,殷恬雨察覺到氣氛詭異,亦是啞然。
他不對勁。
殷恬雨偷窺丈夫的側面,他沉郁的臉色像一把最犀利的弓,拉扯她柔軟的心弦。
他是不是……想跟她說什麼,卻不敢說出口?
她知道他今晚不是開會,下午她曾打電話給他助理,技巧地探知他安排了個私人行程。
這私人行程是什麼,助理不清楚,她卻猜得出來。
他去見李相思了。
她有預感,今夜,他跟李相思之間必然發生了什麼,而他的心因此動搖了,也許,正考慮做某種決定。
是什麼決定呢?
她隱隱似是猜到了,卻不敢深究,急忙別過頭,數一盞盞經過眼前的街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