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走她們就得走,她和她親愛的母親。母親比她更像一個孩子,她總是擠靠在她身旁,坐在前排那已經開裂、用膠帶粘著的座位上。車燈劃破道路,將她們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陌生的學校,陌生的人群。
她們總是不停地換地方,永遠都不屬于任何地方,任何團體,永遠都只是那無限延伸的道路的一部分。母親經常是按她的說法行事——「腳底發癢」,腳底一癢,她就要到另一個地方去。
不知怎的,她總感覺好像她們不是要到某個地方去,而是在逃跑。
不過,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愛麗絲‧薩瑟蘭有了她自己的溫暖舒適的活動旅行住宅,雖然這又要梅爾用兩年多的時間來付清這筆債務,但愛麗絲卻感到無比幸福,愉快地從一個州走到另一個州,體驗著不停歷險的樂趣。
至于梅爾,她終于可以歇歇腳了。不錯,在洛杉磯她並不成功,但她已經嘗到了那種扎下根的滋味。她在洛杉磯警署呆了兩年,雖然諸事不順,但卻學到了不少東西。這兩年讓她認識到執法正是她所喜歡的工作,即便是她不願意填寫違章停車罰款單,不願意填寫各種表格。
她離開洛杉磯北上,在此開設了薩瑟蘭事務調查所。她還是要填寫各種表格,經常是站在貨車旁邊填寫,但這些表格都是她自己的。
她已經跑了一半的路,該往回返了。像往常一樣,一想到她身體強健動作自如,一種自我滿足感就油然而生。她先前並不是這樣。當她還是個孩子時,她長得太高太瘦,胳膊肘和膝蓋凸起老高,真可謂瘦骨伶仃。要想使身體強健,並非一日之功,直到她二十八歲的今天,她才有了這身強健的體魄。是的,梅爾從未因自己發育的不豐滿而懊喪過,苗條健美使她工作起來更為高效。她兩條長長的像小馬駒一般的腿,以前曾經被人戲稱為「麻桿兒」、「細條」,現在卻像運動員一樣結實有力——她自己也承認——值得多看一眼。
就在這時,她听到了孩子的哭聲。煩躁不安的哭叫聲來自她身邊一座公寓的一個敞開的窗口。梅爾原本因跑步而來的高昂情緒,一下子跌落下來。
孩子,蘿絲的孩子。長著一副胖胖的小臉惹人喜愛的大衛。
梅爾繼續跑著,養成的習慣要改變都困難,但她的大腦卻被一個個形象所佔據。
蘿絲,有點愚笨的蘿絲,性情善良,一頭卷曲的紅發,嘴角總是掛著微笑。雖然梅爾生性緘默,但卻很難拒絕蘿絲的友誼。
離梅爾的事務調查所兩個街區,有一家小小的意大利餐館,蘿絲就在那里當服務員。對著一盤意大利空心面或是一杯濃咖啡,梅爾和蘿絲常常隨便聊上幾句,多數情形是蘿絲說,梅爾听。
梅爾記起來,她曾十分羨慕蘿絲收拾盤子的那股麻利勁兒,即便她懷孕後期工作服鼓起老高時,動作仍然十分麻利。梅爾又想到蘿絲曾說起她和她丈夫斯坦是多麼幸福,因為他們的第一個小寶貝就要出生了。
梅爾應邀參加了為蘿絲舉辦的送喜禮聚會,盡避她去之前想著自己在這樣一個聚會上一定會十分局促不安,但听著大家對一件件小衣服和動物玩具嘖嘖稱贊,她也覺得挺有意思的。此外,她對斯坦也頗有好感,斯坦長著一雙稍帶羞怯的眼楮,笑意總是半天才爬上臉。
大衛出生後,也就是八個月之前,梅爾到醫院去看望他。她端詳著一個個熟睡的嬰兒,看著一個個在四周有圍欄的童床上哇哇哭叫或腿腳亂蹬的嬰兒,開始懂得了為什麼人們又是祈禱、又是掙扎,不顧一切地去生育孩子。
這些孩子是完美的,完美無瑕,天真可愛。
當她離開醫院時,她一方面很為蘿絲和斯坦高興,另一方面也產生一絲從未有過的孤獨。
梅爾時常帶些小玩具到蘿絲家里去看大衛,這已成了她的一種習慣。借口——當然純粹是借口——和大衛玩一會兒。她事實上已經愛上了這個孩子,因此,當她為孩子長出了第一顆牙而大呼小叫時,或是當她為孩子會爬而驚訝不已時,她一點也不覺得冒傻氣。
接下來她便想到兩個月前的事。蘿絲在電話里的聲音尖銳刺耳,發瘋一般,且語無倫次。
「他不見了!他不見了!他不見了!」
梅爾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蘿絲家里。警察已經到了。蘿絲和斯坦蜷曲在沙發上,就像波濤洶涌的大海中兩個落難者,六神無主,失魂落魄。倆人都在痛哭。
大衛不見了。在蘿絲家後門外有一片草地,草地上放著供嬰兒在里面爬玩的嬰兒圍欄,圍欄里鋪著一小塊地毯,大衛在上面小睡時被人偷走了。
兩個月過去了,嬰兒圍欄里仍是空空如也。
梅爾窮畢生所學,盡自己一切所能,憑自己所有的經驗和直覺,卻仍未能找回大衛。
事到如今,蘿絲想嘗試一下別的辦法。這辦法听起來十分荒唐,要不是看到蘿絲一向溫柔的目光中透出的那股堅定不毅的亮光,梅爾早就大笑不已了。蘿絲不在乎斯坦怎麼說,也不在乎梅爾說些什麼,只要能把大衛找回,她什麼都願意試一下。
即便是去找巫師幫助,蘿絲也願意一試。
當她坐著梅爾的MG牌破車沿著海岸公路朝大蘇爾山莊疾駛時,梅爾想抓住最後一次機會說服蘿絲不要這樣做。
「蘿絲……」
「你不可能說服我的。」盡避蘿絲的聲音不高,但卻堅如鋼鐵,這也只是她近兩個月才有的變化。「斯坦已經試過了。」
「那是因為我們倆都關心你。我們不想看到你再次受挫。」
蘿絲今年只有二十三歲,但她卻感到自己蒼老得如公路旁的大海。像大海一樣蒼老,像山崖上凸出的岩石一樣堅硬。「受挫?現在已沒有什麼東西能再讓我受挫。我知道你關心我,梅爾,我也知道今天讓你跑這一趟太麻煩你了……」
「不是——」
「是的。」蘿絲先前活潑明亮的眼楮蒙上了一層哀傷的陰影,隱藏著無限的恐懼。「我知道你認為我在胡說,甚至對你是一種侮辱,因為你一直都在竭盡全力尋找大衛。但我必須試一下。任何可以一試的我都要試試。」
梅爾沉默了一陣子,因為蘿絲的話讓她有些無地自容︰她是個受過專業訓練的偵探,她的職業就是偵探,而現在她們卻要去找什麼巫師。
但梅爾畢竟不是丟了孩子的母親。
「我們會找到大衛的,蘿絲。」梅爾把手從嘎吱作響的變速桿上移開,緊緊握住蘿絲冰涼的手指。「我發誓。」
蘿絲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又將目光轉向讓人頭暈目眩的懸崖。如果他們不能找到大衛,她只需從這山崖上跨出一步,從此了卻此生。
他知道她們來了。這與超自然力毫無關系。是他親自接听的電話,電話里是一個女人顫抖的乞求的聲音。他還在為此事詛咒著自己。他的電話號碼不是不在電話號碼簿上嗎?全都怪他有一部電話,誰都可以花點力氣找到他的號碼,打電話讓他接。但他已經接了那個電話,因為他感到不得不接,他知道他一定得接。于是乎,他知道她們來了,而且下定決心要拒絕她們的任何要求。
他累壞了。他在芝加哥幫助警方偵破一起媒體很巧妙地稱之為「南邊切刀」的凶殺案,三個星期下來,他已是筋疲力盡,現在剛剛回到自己的家,回到自己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