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不怕,要骨氣、要自尊,她能要的東西不多,但這兩項,恰好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
湛鑫不語,盯住她逐漸消失的背影,隱隱地,怒氣上揚。
「為什麼把那種低等女人帶回來?」老人質問湛鑫。
「辛羽沛讓妳的孫子乖乖吃飯,並且不靠任何藥物睡著。也許她很低等,但她的確是湛平的特效藥,如果妳沒有其他意見的話,下次她進門,別再企圖將她趕出去。」淡淡地,他回答,不帶感情。
深深看女乃女乃一眼,他會調查清楚的,查清楚女乃女乃有沒有派人到法國,促成這場意外。
「她會再回來?」
「我不確定。」
「要不要……你追出去?」這種話難出口,要她向辛羽沛低頭,簡直……
「女乃女乃也會慌?妳的擔心應該放在趕她離開之前。」輕淺笑過,他往樓上走。
這些年,他掌控了女乃女乃某部分情緒,他曉得在什麼時候能逼女乃女乃低頭,他不像湛平那麼害怕女乃女乃,也不像湛平那般容易妥協退縮。
不再答話,他往自己房間走去。他洗澡洗頭,他在心底猜測,半個小時之後,她會回頭按電鈴,為自己的言行向女乃女乃道歉,也說不定他打開大門,發覺她就坐在門外頭。
可不是,她才多大?他承認她有傲氣,至于獨立……他搖頭,畢竟,未成年少女能為自己做的堅持有限。
于是,他慢條斯理地處理自己,慢條斯理地打開電腦,等待她回頭道歉。
問題是,從十二點半到一點半,再到三點鐘,夜深更重,她沒有回頭,電鈴聲未響,她的堅持度超過自己想象。
是擔心還是憤怒,他不十分清楚。立身,他拿出車鑰匙,大步走出房間家門。
她沒坐在大門邊,沒有可憐兮兮地蜷縮身子,等待他的來臨。
發動車,他的怒氣在胸口滿漲,冷冽布滿靈魂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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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車亭里,羽沛睡得不安穩,裹在身上的外套兜不住幾分溫暖。是夏季,但山區氣溫偏低,哆嗦著手腳,累極倦極,卻無法入眠。
她有些些了解姊姊當年的心情。
當時姊姊十八,高中未畢業就接到父親的死訊,她告訴羽沛,沒有時間傷心,該處理的事情太多,未來生存艱巨,她們必須全力以赴,才不會讓離去的父母親擔心,那次……姊姊沒有落淚哭泣。
同樣的十八歲,同樣面臨親人死亡,同樣的望不見未來,同樣的生存艱巨……她的淚水在下午流盡。
未來在哪里?不曉得,但她確定,再不會有人愛她、關心她,送給她她一直缺乏的親情。
閉眼,行李緊抱在胸前,半靠在柱邊,同樣的動作維持得太久,有幾分僵硬疼痛。
做錯了,她承認。
她不該為了該死的驕傲沖出關家,她和關湛鑫約定好,明天他要帶她去看姊姊。
至少她該帶姊姊回家鄉,和父母親同葬,至少她該和湛平哥說聲珍重再見,請他將姊姊來不及收獲的夢想完成,可現在……說什麼都遲了,她有膽子在關女乃女乃面前大放厥詞,卻沒有勇氣再走十公里,回到關家大門,對關湛鑫說句︰「對不起,請告訴我,你把姊姊安置在哪里?」
懊死的驕傲,該死的骨氣,讓她連姊姊最後一面都見不到,怎麼辦?
蜷起雙腳,咳兩聲,更冷了。
她全身顫抖,牙關敲出細微聲音,又饑又渴,從中餐開始,她便沒吞下半丁點食物,干啞的嗓子迫切需要濕潤。
瞄一眼身後的飲料機,沒辦法,她只有兩張百元鈔票,沒有硬幣銅板。再等等吧,等待天亮,等另一個乘客出現,同他兌換錢幣,拯救自己可憐的喉嚨。
拉拉身上衣服,她把自己埋進薄外套里,睡吧、睡吧,睡著了,時間過得比較快速,就這樣,半夢半醒間,她恍惚入眠。
遠遠地,他的車子停在五公尺之外,坐在駕駛座里,湛鑫的臉色鐵青。
昏黃的夜燈照在羽沛身上,她睡得毫無防備,小小的外套蓋不滿她的身子,黑色學生裙撩到膝蓋上方。愚蠢!這時候踫上歹徒,她連喊救命都可以省下來了。
平穩的呼吸添加速度,不明所以的憤然襲心,該死的笨女人,她以為自己很行?
用力踩油門,把近光燈調成遠光燈,亮晃晃的光線照在她身上,原就睡得不安穩的羽沛被驚醒,帶著警戒神色,她彈起身,手臂靠在額間,努力辨識車內來人。
用力下車,用力關上車門,砰一聲,她明顯地縮了縮身子,抱起行李往後退兩步。
她也會怕?
哼!現在才害怕會不會太慢?跨開大步,他往她的方向走去。
面對亮光,羽沛看不清對方,直覺想逃跑,于是她轉身,用所能的最快速度跑開威脅。
「辛羽沛,有膽子妳就再跑一步試看看!」他停下腳步,對著她的背影大吼。
停下腳步,她認出他的聲音。
緩緩地、遲疑地,她轉過身,面對湛鑫。
瞇緊眼,想再看清楚些。是他嗎?是吧,才一個下午的相處,她便熟悉起他的聲音、他的動作語調,熟悉他對自己的不耐煩。
他來尋她?該不該為此開心?因為他在意自己?
算了,怎能這般自我高估,他為的是湛平哥,為她能代替姊姊撫平湛平哥的傷口。低眉,這種「因為」哪里和「在意」扯得上關系。
心酸酸,為了一個談不上熟稔的男人。
懊不該走回他身邊?
假設驕傲抬頭,她當然該頭也不回地拔腿就跑,問題是,驕傲不對,況且……她已經自我承認,驕傲是種錯誤表現。
咬唇,捏緊拳頭,她花五分鐘考慮,然後把行李背在肩膀,往他的方向走去。
車燈依然耀眼,她仍舊看不到他的面目表情。
他在生氣?肯定的,他對自己生了一整天的氣,往後可能還要氣上好一段日子,因為,他和關女乃女乃同樣認定,是她們姊妹奪走湛平哥的美滿人生。
她走回頭了。
上揚的是眉梢、是唇角,是他松卸下來的心情。
從駕車出門開始,他的心提上半空中,擺擺蕩蕩,是慌亂、是焦慮,是厘不清的失落與恐懼,這種情緒用來面對一個陌生女子不合宜,但,他就是。
短短幾步路,她像走了幾輩子,她不曉得如何面對他的憤怒,不曉得他會不會毀約,不肯帶她去見姊姊?更不了解他是否在自己與關女乃女乃中間有了為難?問號在胸口串聯,串得她心驚膽顫。
她在發抖?是害怕?
很好,還懂得害怕!雙手橫胸,他等她來認錯。
認錯?認什麼錯?要她說──對不起,我不該和老女乃女乃吵架,不該在她罵姊姊時頂嘴?算了,這種認錯比挖苦人更酸。
或者要她說──抱歉,我應該躲在關家大門外面等你來找我。更不通了,這種說法,他會認定她在嘲諷他。
那麼,她要怎麼開口?不知道,他無法替她找到台階下,只能靠她自立自強。
問題是,她沒說話,在咬爛了下唇,一步當十步走,好不容易走到他面前時,她伸出手,手心里有一張百元鈔票。
什麼意思?想用一百塊錢換取他的諒解?
她以為他那麼廉價?眼光多了兩分冷然,他不說話,等待她的解釋。
吞吞口水,她鼓起勇氣,等待讓他失去耐心,但他執意等到她的答案。
「可不可以換給我零錢?」
換零錢?他想扭下她的頭,找找里面的組織和正常人有沒有差異。
照常理,他該冷冷嘲弄她幾聲,或者吼她兩吼,吼出她的正常意識,但他居然沒有,掏掏口袋,掏出幾枚十塊錢,遞到她掌心間,也沒數數自己給的錢數夠不夠,就把她的一百塊挑進自己的口袋里。